夜书房故事 | 在手机面前,我们终于平等了?
图文无关。本文图片选自网易号“老酒环游世界”。可惜“大哥大”时代我对摄影毫不熟悉,用照片时只好“借”了。
我1992年来深圳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大哥大”。那年我正编一个经济版,需要去采访一位老总。这老总年龄长我许多,个不高而富态,肤不白而有光,语速缓慢,举止沉稳,无老板之狂态,有领导之威严。他先将一块砖头似的东西砰然立于桌上,然后从容落座。他满脸是笑,但那笑不是装出来的,倒是像非常想笑而又偏偏憋住不笑。我很好奇地盯着桌上的那块“砖头”,心想那一定是传说中的“大哥大”了。那是我初识“大哥大”,只见它傲然矗立于众人眼前,俨然一黑衣保镖;主人尚未开口,这气势已然呼之欲出,威压四座。逢铃声一响,必声震屋瓦,现场气氛骤然为之一紧,饭桌顿时变成战壕。老总说,我要干的是大事,嗯,大事;我要搞的是集团,嗯,集团;我不赚小钱,嗯,小钱我看不上。我耳听他话语娓娓,眼睛却不时瞄那“大哥大”一眼。老总说,嗨,这玩意儿,没什么大用,关键还是大脑。我只好拼命点头。他的脑子也真大,志向真大,他说他的开发区那才叫大,想看全貌得乘坐直升飞机才行。彼时我尚未坐过飞机,所以面露困惑之色,眼睛却又不由自主地转向“大哥大”。老总笑了,说给你玩玩儿,你用它打个电话。我接到手中,眼盯按号盘,茫然不知打给谁。
很多年后,又见到这位老总。他老了,但气宇轩昂依旧。我知道他终究是什么大事也没干成,生意却亏空很大,后一直赋闲在家。“你现在不用手机?”我说,“我还记得你当年的'大哥大’”。他哈哈一笑,似乎憋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笑出声来了。“现在谁没有手机?”他说,“嗯,都有了。都有的东西我不会用的。”闻听此言,我忙用手把我的手机盖住,觉得很不好意思。老总又说:“说起'大哥大’,记得……嗯,记得你曾经和一位帅哥老总很熟。他那'大哥大’,弄得动静够大。”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帅哥很年轻,在深圳做灯饰行业,人称“灯饰王子”。生意做得红火,总店门面大气又明亮,确实当得起“亚洲第一”的名头。若是开业典礼或周年大庆,那就更不得了,京城高官、本地政要、歌星影星、商界大佬等等都是要出面捧场的。后来不知何故,资金链断裂,官司惹上身,轰轰烈烈的事业一下子就跨了,人也失踪了。因他是内陆闯深圳的成功者,符合我所编版面的要求,所以和他多有来往,混得很熟。1994年4月20日,上午下午忘了,他打电话来,语气激动万分。“我干了一件大事,”他说,“这可是件大新闻。把事搞大了。我都不知道这事做得对不对。”
我忙问什么事:“天安门城楼上的灯笼让你给换了?”
“错。我拍了一个'大哥大’号码。妈的,有个人一直和我争,竞价39次,总算到手了。”
“什么号码?多少钱?”
“号码好记,反正差不多都是8 。钱嘛,不算多,65万。”
“65万!你说你花65万买了一个'大哥大’号码?”
“这算什么,很值的,等着瞧吧。”
好吧。等着瞧。无聊的时候,我就拨一下那个号码,但是没有一次拨通过。有次见面,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他拍那个号码不是为了打电话用的,为的只是让更多的人知道是谁拿到了那个号码。“这叫品牌营销,你不懂了吧。”他笑得像个孩子。
那真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大哥大”时代。现在的孩子很少有机会见到“大哥大”了,岂不知,它称得上是手机的“父辈”,是当年风云人物才可以手提的玩物。行色匆匆的人们于是迅速分成两种人:少数有“大哥大”的,和多数没有“大哥大”的。你还常常可以看到听到妙趣横生的“大哥大谎言”。比如,一西装革履的汉子,明明走在深圳的人行道上,却边走边对着“大哥大”喊:“我在北京呢,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也许那老总是对的:如今不用手机的人才是有身份的人。想至此,不免横生一番感慨。当初,电话不仅仅是电话,还代表权力与地位。后来,“大哥大”也不仅仅是“大哥大”,还是身份与财富。再后来,到如今,还有几个人没有手机呢?手机是通话工具,是游戏平台,是电脑,是互联网,是书报杂志,是荧屏银幕,是地图,是隐私,是破案指南,是偷窥窗口,是摄影机摄像机录音机……它似乎什么都是,唯独不再是权势的象征。手机,终于让我们平等了一回。那老总一定看不惯这些吧,所以才懒得和我们一起用手机。
选自杨照、马家辉、胡洪侠《三生三世》,北京三联版。
【此文是七、八年前写的。现在想来,“在手机面前人人平等”这种想法未免可笑。人人手机在手,“数字鸿沟”依然存在,“数字围城”赫然矗立,哪有“平等”这回事。反而是《动物庄园》中的平等观现在更加深入人心: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但是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