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他和古籍书店一同消失了
图正中一楼的门店,二十多年前是“深圳古籍书店”。
我抱着一堆书去收银台交款。他走了过来,看了看我挑的书,又看了看我,没说话。
等下一个星期天,我再去那家书店——深圳古籍书店,又碰见了他,那位老先生。他有点胖,个子不高,头发灰白,六十岁左右的样子。
他朝我笑了笑。我说:“你好。”他点点头,“又见面了,”他说。
我听出了他的口音,问:“你是山东的?”
“济南。”
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
都是二十七八年前的场景了。这几天我突然想起了这位老先生。很多熟悉的人,我们自以为记得他们,其实都忘了,反而是只打过几次交道的人,印象倒深刻,也常常会不经意就想起来。而他的名字我偏偏想不起来,这是糟糕透顶的事。
老先生是位藏书家。他没说他是藏书家,可是那天我们聊的时候,他说他有三万多册书,还有很多全套的1949年以前的杂志。他说他每个星期天都到深圳古籍书店来转一圈。“买到买不到书没关系,就是喜欢来转转。星期天干什么去呢?”
我看了他递给我的名片,知道他是山东一家驻深企业的总经理。
我说:“你的书都在深圳吗?可不可以去看看你的书房?”
他说:“书都在济南。深圳的房子怎么放得下?哪天你去我那儿,我们聊聊。”
我真的去了。看了他大大的办公室;看了他一柜柜的新书旧籍;看了他正在主持修建的一座大厦。“两年后你来,我住的地方会比现在大得多,我也会把济南的书运来一部分。身边得有点书,不然心里不塌实。”
后来我们又在古籍书店碰过几次面,打个招呼,问候几句,就各自看书。
再后来,就断了联系,二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如今我常常经过当年他正在建的那座大厦。里面有家山东风味的餐馆儿,很地道,连大蒜都是山东运来的,德州扒鸡也是。我去吃饭时,会想起这位藏书家。这大厦里有他的书房吗?他还在吗?或者回济南了?
在深圳这样的城市,人的生存是点状的,不像在故乡,你总属于一颗树状的家族、盒状的大院、筒状的胡同。点状的生存,容易相识,也容易消失。相识时不问“从何处来”,消失后不知“往何处去”。
我和那位藏书家之所以失去联系,多半是因为当初建立联系的空间消失了。我们因深圳古籍书店而相遇相识,谁知深圳书城“无中生有”之后,古籍书店却“有而化无”了。这个特定空间一消失,那位老先生就随之消失了。
点状生存中,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大都属于特定的时空。时过境迁,或物是人非,连接也就不存在了。我们常常抱怨故乡大拆大建,面目全非,使得乡愁无处容纳,故人无从见面,儿时记忆尤成游魂,归客与老家之间形同陌路。其实,对那位山东老先生而言,古籍书店也有故乡一样的意义。他人在深圳,本就有异乡之感。好不容易藏书家遇到了古籍书店,仿佛他乡遇到了故知,不料结局又是一番离散。
如果有机会再见面,我会对老先生说:我理解您的感受,新城市其实是应该有一家古籍书店的,那样的书店是喧嚣城市里一个安静的角落。新的书城是一道河流,人们急急赶来,又匆匆而去,互相没有说话的空间,也没有认识的欲望。而旧书店是一片湖泊,或一方池塘,老朋友在这里重逢,新朋友在这里相识。买旧书的人,就像是一群湖边钓鱼的人,他们需要一个安静和从容的地方把心放下,轻轻松松做一个钓客。
……恐怕是没有机会再见面了,我想。细思未免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