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肃霜:我演《盗仙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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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仙草》是《白蛇传》的一折,我经常演出,是广大观众所十分熟悉和爱好的传统剧目。这出戏剧情很简单,整个演出从开始到结束只有二十分钟左右,但其中唱、做、念、打出手,一气呵成,比较紧凑,自始至终紧扣观众心弦。这一折戏,我在红氍毹上演出了不下百余次。每次演出,总有新的感受。有的同志说我对白娘子产生了感情;实际上,不如说我对这个角色有了偏爱。究其原因,主要是我非常喜爱白娘子这个人物。她坚贞不渝的爱情,不畏强暴的秉性,对丈夫的温柔缱绻,对法海的嫉恶如仇的品格,使我打心底里热爱她,尽力在舞台上表现她,和她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我觉得一个演员的气质,要和角色溶为一体,达到神似的境界,除了在表演的技术、技巧上要有独到的研究之外,在思想感情上也需做到水乳交融。这样,你所扮演的人物就能有血有肉的丰满地站在观众面前,使他们信服。所谓形于内而发于外的道理就在于此了。
白娘子在《盗仙草》出场时,她的心情是十分沉痛、悔恨和焦急的。场面上起[急急风]转[滚头子] ,对白娘子的上场起了很好的渲染和烘托作用。在锣鼓点子里,白娘子身穿缟素洁白的战衣战裙,头顶上一颗火红显赫的大绒珠,点出了白娘子坦诚、忠贞、坚强、正义的性格;她手执云帚,腰挎宝剑,背对观众走进舞台。这情景是描绘白娘子在万山丛岭中腾云驾雾慢慢过来,只见她挥动云帚,碎步圆场而翩然到来。由于白娘子是千年蛇精,在这出戏里全用“S”形步,即蛇步,以突出她的特征。
白娘子出场的一瞬间和她与观众见面的亮相中,浑身都是戏。这里要向观众交代清楚的是:许仙正惊死家中,要仙草去救他,而仙草在哪里呢?这就是带戏上场、能引起观众悬念和同情的所在 了。
我的表演主要抓住:忧怨两字。大家都知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尤其在这时没有唱句和说白的时候,全要凭眼睛的表演来传达白娘子复杂细致的感情。我在亮相中,满眼含忧愁,隐隐透泪光,既怨恨自己惊死了丈夫,又担心找不到仙草送了许仙的命。这种悔恨交加,心急如焚的心情要在不语和不动中静悄悄地传达给观众。
从白娘子出场到找灵芝草,是一段哑剧,全凭眼神和身段表演,虽然只有短短的分把钟,但如果没有内心世界的活动,即使在舞台上表演也只是一个躯壳,没有灵魂,也抓不住观众的。我在寻找灵芝草时,两眼遥巡远处,极目望去:只见高山峻岭,云海迷漫,仙雾迤逦,无边无际。内心独 白是:多高的山啊,茫茫一片,哪里有灵芝仙草啊?这仙草,叫我哪里去寻?到哪里去找啊?尽管 台上看不见高山,但我的眼神里有,观众也就从我的表演中看到了山山水水,烟波缭绕。在边走边忖之际,步到台中,一摊手,是啊,无计可施,又急得直搓手。看到手,想到自己今天的燃眉之急,不盗取灵芝草也甭回家了。突地,从困境中下了决心,眼神里放出醒悟的光芒,内心独白是:丈夫惊死在床上,我拚一死也要解救急难,今天豁出去拚了,不找到仙草我誓不罢休!在唱到“恨只恨泼天大祸从天降”一段唱词后,又运用京剧的夸张手法,左右两边大把大把地挥泪,刻划了白娘子悲怆欲绝的内心活动,为她下面以死相拚、誓取仙草的行动垫好了扎实的基础。
在悠悠的吹腔声中,诉说了坚如磐石的真情之后,白娘子所着急的还是灵芝草,所以她又迈出了蹒跚的步履。舞台上的表演是用圆场的形式,这个圆场要比出场时来得快些,因为着急的心情随着时间的增加而增加,用万箭攒心、滚油熬煎都不过份,演员要把这个地方表演得充分,才能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走到下场门,又强烈地一停,白娘子转身面向观众,双目放出光芒,用强烈的眼神表示她已经看到什么了:“啊,灵芝草,果然你在这里,我可找到你啦!”她的嘴角边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但是并不是喜悦、高兴的笑,而是浓涩的苦笑。这必须要掌握得好,因为白娘子是千年修炼而成的蛇精,她知道灵芝仙草不能随遇而得,而是仙家珍品,要取得必定有一番艰险的斗争,即使找到了它,说不定还得不到它,这时可不能乐观,所以笑出来是苦的而不是甜的。其次,她经历了千辛万苦、颠沛奔波,见草后该开颜欢喜,可是命运又将如何,仙草盗不盗得到,许仙救不救得活呢?一连串的问题又连续摆在她的面前,这个笑怎么会甜呢?我在处理这一笑的表情中,从白娘子忧心忡忡的心理来刻画,流露出来的是苦涩的稍感安慰的一瞥,而不是痛快的、明朗的、达到目的的畅笑。
见到仙草后,想去取,又不敢,因为这是人家的,要盗才能到手。我这里运用京剧传统形式:
“两望门”向下场门左右一望,没人看守,好,上前摘吧。刚要上前,一声大喝:“呔,何方妖魔竟敢擅闯仙山!”随之一个仙童满眼煞气站在白娘子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从这段往后,白娘子结束了个人的独白,有了对立面。在她面前的是护守仙山的仙童,他们气势汹汹,非但不见赐草,而且严加相逼,而白娘子是非要灵芝不下山,拼死也要争夺,岂肯空手而回,这就形成了极其强烈的戏剧冲突。从见仙童到开打之前,要演好白娘子,首先要突出一个“忍”
字。白娘子这个形象之所以感人至深就在于她对待爱情坚贞不渝,为了搭救丈夫的性命,她甘愿尝遍艰辛,上天下地,翻江倒海,牺牲一切,以死相拚。尽管白娘子是个道行不浅、武艺高强、叱风咤雨的蛇精,在她面前的四个仙童根本不是对手,但她为了争取时间,抢救丈夫的性命,不惜苦苦下跪哀求,只要取得仙草,即刻登程。这个“忍”字是突出白娘子善良的闪闪发光的品格的,它决不是表现白娘子无能和怯弱,而恰恰是她委婉感人、忠于爱情、光彩照人的生动写照。
但白娘子的苦苦相求,却招来仙童持剑叱责:“休得在此絮絮叨叨,休走看剑!”这时,白娘 子有些被激怒了,想不到自己的哀求非但打动不了仙童的心,反而受到了痛斥,她一看手上的剑,想迎上前去。但为了仙草,她还是“忍”字当头,不愿意和对方破口。因此,白娘子此刻的眼里愤怒得象要喷出火来,却还是强压怒火,忍耐下来,继续哀求:“仙官,你慈悲慈悲吧!你……”可是,仙童的态度依然,白娘子再次按捺下性子,她还想以苦求来打动仙童的铁石心肠,一求,两求,三求,却是厉色不减,而且是剑锋紧紧逼来,这就激起了白娘子心底的万丈怒火。既然求不来仙草,忍耐也到了顶点,那就只能兵刀相见,一决雌雄了。这时的白娘子剑拔弩张,重抖威风,“唰”地一声,举起了双剑,向仙童击出了第一枪。激烈的武打开始了,这仙童哪里是白娘子的对手,不消几个回合,败下阵去。第二个仙童上场,白娘子奋勇迎战,夺枪,对打……第三个,第四个,为了保住仙草都拚上来了。面对团团围住的四个童子,白娘子毫无惧色,一杆杆枪从四角飞来,她从容 回击,打出手开始了。满台的枪在飞舞,我用传统的出手程式一一踢回去。
在开打中,我有几个亮相,为了更好地表达白娘子敦厚坚贞、嫉恶如仇的气质,我采用了刚中带柔、柔中有刚的劲儿,把武旦的“媚”、武生的“劲”和花脸的“圆”三者揉合在一起,于亮相 的一瞬间给观众以美的享受,为塑造好白娘子这位神话人物添上丰满的一笔。
白娘子最后打败了四仙童,迫不及待地跃到下场门去取草。再出场时,右手高举仙草,走蛇形步,到九龙口欣喜地凝视,然后衔入口内,亮相,在尾声曲牌中快步入场。
每次我演到这个地方,内心的感情是喜忧交加,错综复杂。脸上的表情:高兴、担心、忧愁融合在一起,愁容中透出欣慰,欢愉里凝着悬念。有位挚友曾说我在衔草亮相时,脸上表情异常丰 富,别具一格;通过这最后几秒钟的表演,做到了带戏下场,和一上场时的带戏上场遥相呼应,才能准确地表现人物性格。我自己的体会是,看到灵芝在手,内心松了一口气,毕竟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的战斗,把你盗了回来,但是,丈夫还在家昏迷不醒,是死是活不得而知,我全仗你啦。就在这激战后略带安慰却又急于回家抢救亲人的感情交织中,在凝视仙草的一眼中传达给观众,让他们感到戏尽而意未尽,这就是艺术的感染力,也就是《盗仙草》这出戏富有强盛的生命力和经得起咀嚼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