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尖》(29)二虎归来
29、二虎归来
玉儿去了一趟蚂蚱镇,一进家门,大龙就觉得她脸色不对,忙问是咋回事。
玉儿惶惶地说:“大白天倒撞见个鬼!”
原来,玉儿在镇子上转着,忽听有人喊了她一声,一抬头,见喊她的正是她从前的那个婆婆,傻男人的妈,玉儿心里一紧,当下来不及躲了。冤家路窄。害红眼的婆婆喊叫一声,上来就揪扯住了玉儿的衣襟不松手,向四面八方呱喊:“今天死人可变成大活人了。”玉儿故意镇定地说:“是你认错人了吧。”婆婆牢牢抓着她:“你就是骨头烧成灰,也懵不住我。走,家里走,家里好好说去。”玉儿挣脱了傻子妈鸡爪子般的手,惶惶钻进熙攘的人流,深一脚浅一脚,只是一路像逃奔似的便回来了。进门好一阵子气都没喘匀。
大龙一听,脸阴了,暗暗叫苦:“光是傻子他妈一个人?再还有谁?”
玉儿说她当时压根儿就没顾得上注意旁的。
大龙又问:“那她知道不知道你现在是在咱桃花尖?”
玉儿只是捂着胸口惊魂不定地摇头。
大龙心存侥幸地喃喃:“那这还许不要紧吧。”
谁料第二天,三官庙前的道路上就突突突地开来了一辆拖拉机,傻子家村里的人招呼亲戚朋友,来了二十来个壮汉,傻子妈倒没来,但那些来的人,手里一律提着木榔头,铁锨,钢叉,铁棍一类,进村就把三大大家的两口破窑围了。一声声地喧呼:“不把人交出来,今天别怪我们放火杀人哇。”
那一帮人冲进屋里。当下就要用麻绳捆玉儿。大龙急了,拿了根椽子护住玉儿道:“谁再往前走一步,我手里的扁担可不认得人。”
但他一个如何敌得过二十来条壮汉?只几下,一条腿就被打瘸了,翻倒在地上哼哟,玉儿扑出来泼了命似的呼喊,那伙人便捆了玉儿往拖拉机上扔。
拖拉机开出没多远,桃花尖上百个男女老少黑压压挡住了去路,手里拿的是也都是要命的家什。领头的是二秃子。
“咋了咋了咋了?这是咋了?啊!”二秃子背着手对从拖拉机上噗嗵噗嗵跳下来那帮的壮汉说:“拿刀弄杖的,你们这是想干啥哩?你们眼里还到底有没个王法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明抢人哩?是这意思不?不过你们可要搞清楚,这里不是你们的大柳树,这里是桃花尖。我倒要看一看,今天谁敢胡来?”
挑头的壮汉说:“我们抢的是我们村的媳妇子!”
二秃子白眼珠一瞪:“你说的,我咋不知道?我只知道玉儿是咱桃花尖的媳妇。”
挑头的一个壮汉从身上掏出张结婚证来:“你先看一看这,这结婚证就是证明。你再说啥都是闲的。”
二秃子又一翻白眼珠:“我就不认得字。”
“上面贴着照相哩。”
二秃子装模作样看了看结婚证上贴着的照相,又睁着眼睛说瞎话:“看看看,我就说你们认错人了吧,你们还强词夺理,这哪里是她,这是另外个人嘛。”
汉子说:“明明就是她,这回可便宜不了她,抓着回去要四股子麻绳捆下过三堂哩。”
二秃子说:“这里是桃花尖。我倒要看一看,今天谁敢胡来?”
汉子说:“你就不怕我们到法院里告你们个拐骗良家妇女罪?”
二秃子说:“随你告去,告到哪里也揪不掉老子一根球毛。”又故意问玉儿:“到底你认不认得这伙人?”
玉儿一口咬定说:“一个都不认得。”
二秃子说:“这伙驴日的,还反了天了,吹哨子,给我集合民兵!”
桃花尖的十来个持枪的民兵应声扑跳出来,更有一帮壮汉,涌上拖拉机,将外村的那帮人连拉但推地搡进了生产队。二秃子回头去看望了大龙,一瘸一拐的大龙只是皮肉受苦,倒没伤着骨头。二秃子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但如何处置傻子家村里来的壮汉却成了个棘手问题。二秃子的意思是吓唬吓唬,见好就收,话到最后还是得圆转回来。还不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本来大龙这面就占不住理嘛,仇是万万不可生的。其中就需要做化解的工夫。要化解也简单,说来将去,一个钱字。二秃子仔细探询过,来的这帮人当中,没几个是傻子家的至亲,只要工夫做到,这帮人的态度是很可能会软化圆转过来。
可哪来的钱呢?
正当大龙和二秃子发愁时,忽听有人嚷喊:“二虎回来了!”
在苍茫暮色中,众人就见从三官庙那面的道路上狼行虎步地走来一条壮汉的影子,肩上背了只牛毛褡裢儿,涌过去一看,还真的是二虎。二虎走了这都有两年了!就在桃花尖的人们差不多将他忘了的时候,二虎却出现了。
最喜出望外的还是大龙和玉儿。
二虎出走之后,曾托人给家里写过信,信上说他远走了内蒙,一切都好。大龙也托何神仙给二虎悄悄地写过信,前不久,大龙才打听到那当初被二虎打倒那个的黑虎山林场护林队员,其实并没有生命危险,而且也没有伤着骨头,早就活蹦乱跳的了。这样一来,二虎就不大会有血光牢狱之灾了。大龙这才彻底地放下一条心来,连忙叫人将这话带给二虎,也不知话带到没有。眼下,活生生的一个二虎却是真个回来了。他背回来一口袋干肉和一口袋香喷喷的炒小米子。
大龙喜不自禁地说:“我的神神,你可真的回来了。”
刚被傻子家来的人捆绑惊吓了一通的玉儿见到二虎,不禁喜出望外,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了:“二虎啊!你咋早也不回,迟也不回,单就在这危难关口上回来了呢!我原先婆家的人来了一伙子,闹腾得天都翻过了……”
没时间闲说旁的事,二虎问是咋回事,大龙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没说清楚,二秃子先把二虎领到队部去隔着窗户看了看那一帮傻子家村里来的人,说了他的意思。征询二虎的意见。二虎说:“也只好是个这了。就照你说的办,把烩菜做上,把酒打上,再拿些好话感动人家,把这帮不请自来的神能平安地送走,就算功德圆满,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二秃子说:“钱哩?钱在哪里哩?”
二虎当即从缝在裤裆里的口袋里掏出了几张票子,一数,200块钱:“这够了吧?”
二秃子说:“够了,尽够了。你这狗日的,回来得太是时候了!”
二秃子立马叫大龙备饭,又分派这个人去割肉,那个人去打酒,忙乎着招待傻子家村里来的那帮壮汉。窑洞里顿时烟熏火燎,大风箱啦得呼嗒山响,白面馍馍蒸了几蒸笼。还做了烩菜。一吃上喝上,傻子家来的一帮汉子脸面上的黑气渐也就退了,说出的话也软和了,二虎又给每个汉子塞了包战斗烟。问题就接近解决了。那帮汉子一碗碗火辣辣的白酒一进肚子,跟二秃子把拳也划起来了……
赶天黑,这帮汉子才打着饱嗝坐上拖拉机走了。
大龙累得差点没瘫倒在地上。好在一场风波总算暂时地平息了。
送走傻子家村里的壮汉,桃花尖的众人就聚集在二虎家窑院里听二虎神说海说地吹乎上了。两年不见,二虎一点都没有苦下,看上去反倒胖了呢。他对大龙玉儿和众人细细述说了他这两年如何流窜的经历,众人听了,个个说二虎是桃花尖的人精。
玉儿却叹说:“人能囫囵着回来,比啥都强。”
又过了几天,不见有新的麻烦,一打问,原来那傻子割高压线,叫点电死了。彷佛这也是老天爷在冥冥之中的安排。
大龙二虎和玉儿们才放下了一条心。二虎想来想去,觉得眼下油油匠的手艺挺吃香。于是凭着一股子灵泛劲儿,
“弟兄几个关起门来搞自发哩。”
二秃子来查看过一回。大龙二虎做贼似的,白天不敢干,黑夜偷着干,还用被子和草帘子把窗户蒙了,大热天,光着脊梁,呲楞呲楞拉大锯。天不亮,箱子做好了,二虎就在自行车上带上一对儿箱子偷偷地进城去了。
箱子卖给宁夏来倒腾大米的老乡。二虎说:“你卖了米,回去的时候却空手儿回去,这不合算,你还不如拿上我这红箱箱回去卖哩,保你挣钱。”那人拿上回去一试,真的。宁夏的米贩子都来找二虎订购红箱子。订购的人一多,二虎就牛皮了:“这样吧,订我的红箱子我也没啥说,可你们宁夏不是出产大米吗?给我外加十斤大米。”
那天,桃花尖的人正在村头吃饭,一个骑亮“瓦的新车子的人一扭一扭地朝村里来,骑车子的人故意把车铃铛儿捏得咯啷咯啷一路山响,正是二虎。狗日的骑的居然是一辆飞鸽的车子,比公社书记还牛皮。众人将二虎严严实实围了问这问那。问是从哪里抢的,偷的,打劫来的。
二虎道:“这算球个啥,哪天我把四只轱辘的给你们开上一辆来。”
其实红箱子的事也没做多久,二虎又窜了。那日镇上大集。二虎又不知从哪里拉回一车花花绿绿的旧衣服来在镇子上买。摊子跟前围了一大群庄户人,眼馋地看热闹。
二虎高高地立在摊子上吆喝:“来呀,一件10块钱,跟白送一样样的。”
不多一会就卖了个差不多。
“看这衣服上还有字”
“还是日本字儿。”
“这衣服上咋还有血哩。”
二虎说:“那是血啊?那是口红。”
“口红是啥?”
“连口红都不知道,真真白活了一场,你看人家外国女人,把两片子嘴唇抹得红红的,就像吃了死娃娃炸鸽子。”
二秃子过来了。二虎眼珠子一转,把最后一件给了二秃子作了人情:“队长,这身行头是我专意给你留的,就没舍得卖,孝敬你老人家了。也没啥好的。可好赖是个东西。”
二秃子:“嘿,你狗日的。”
“二虎家吃上拉条子啦。”
二秃子看二虎能折腾,就说:“干脆你给咱带几个徒弟进城搞副业去,人多势众。”
二虎一跑胸脯:“只要你队长看得起咱,咱还有啥说辞?成!”
二虎就带了几个能人进了城。有的当木匠,有的当油油匠。
满城里给人家打家具。二虎有一条原则。只要是给有头有脸的人家做家具。凡是带长的,分文不取,钱不钱的,给条牡丹烟就成。那天,二虎带了人给一个老干部家打家具,他忙里偷闲,瞅见桌上有个内部文件,便乖巧地问那老汉:“这上面说的是啥意思?”
老干部说:“噢,是啊,政策要变哩,中央说话了,地又要分给个人了。”
“咋,那不又成'三自一包’了?”
老干部说:“这回可不叫三自一包,这回叫'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
二虎就像个惊蛰的虫子张开了眼睛:“噢……”
二虎一回到桃花尖就四处儿说这事:“上头的政策要变哩,地又要分到各家了。”
“佛留得到消息,如闻春天的第一声惊雷,急急地找了二虎核对了几遍。
二虎说:“真的,上面说就是死下几个人,地也要分到各家哩。”
何佛留思来想去一夜没合眼,心里蠢蠢欲动着了。
只有高丽铜说:“把他家的,这不是一步又退回到解放前了?”
二虎说:“要干就放开胆子干,到兰州干包工队去!”
过不几天,拉起了一支建筑队就走了兰州,当包工头去了。
(人像摄影王学礼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