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困在时间里的人都怎么样了？
想要弄清楚事件与事件之间的逻辑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必要的，因为这些混乱的时间、事件本来就是“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逻辑，这也是《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逻辑。因此试图把这部电影当成一部“谜题电影”来解题，并试图分析原因也是不恰当的。
阿兹海默症能治愈吗？以目前的治疗手段似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当然期待医学技术的快速发展，帮助人类战胜所有身体上的失序，但是就如《天堂电影院》的阿尔弗雷多所说“科技进步，总是姗姗来迟”。安东尼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漩涡里，迷惘着、困顿着、惊诧着，有多久了？观众并不知道，电影里只是呈现了几个月——依据安妮去巴黎的时间推算，但是我们知道安东尼的阿兹海默症绝对不止几个月了。
安东尼脑海里的时空与电影时空异曲同工。电影在诞生不久，就具备了创造时空、改变时空的能力，往往能在2个小时，或者不到2小时的时间里述说古往今来，前世今生，能在当下的瞬间回到过去，也能穿越未来。安东尼也是如此，生命的时间线不再是线性的了，而是如树根的块茎一般，向四周蔓延。随着身体时间的推进，安东尼大脑里的时间分叉越来越多，过去与当下呈胶着状态，甚至只剩过去，没有当下了。影片开场几个连续的纵深镜头，伴随着颇有紧张感的音乐，就暗示着阿兹海默症患者脑海中在纵深处无涯无尽的时间。
所以，事实上，在养老院的这几个月里，在时在地真实存在的只有安东尼、凯瑟琳（医院里的护工）、男医生比尔，而女儿安妮、女婿詹姆斯与保罗、护工劳拉与安杰拉，或是安东尼的回忆，或是幻想，尽管在场，事实上缺席。
安东尼阿兹海默症的时间，尽管不够现实，却足够真实地再现了安东尼的生命状态。观众可以看到安东尼一生的挚爱、恐惧、脆弱、无力……安东尼头脑中的混乱让他以为是现实的错乱，生活中出现的一个又一个谜题和一个又一个陌生人，让他在困惑之外更具恐惧。我们见证了一位父亲深深的无力感，而父亲啊，曾是我们生命里的大树和高山，是我们的支柱和依靠，现如今父亲年华老去，脆弱无依，否则他怎么会一直强调“不要丢我一个人在这里”呢？
无论是劳拉还是安妮，面对安东尼这样的请求，她们都选择了继续自己手中的事情。但是他不断重复的，恰恰是他最恐惧的。在安东尼的脑海里，他重复着和比尔医生的对话、重复着安妮和丈夫私下商讨要把他送到养老院的对话，我们可以猜想比尔医生在治疗的过程中也会因为不得已而对安东尼采取了强制手段，摄影机模仿了安东尼的眼神，因此比尔医生每次出场的镜头也都带有某种阴森的感觉，那是安东尼眼睛里的害怕。
比尔的台词是惊心的：“你还打算在这里惹人嫌多久……你打算继续毁掉你女儿的生活吗？……人一旦到了某个岁数就会惹人烦”，并且一边说一边掌掴安东尼。对于阿兹海默症患者的亲人来说，他们可能也会如此抱怨，甚至对老人大打出手。安妮对父亲的照顾周到细心，不可否认的是，安东尼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安妮的累赘。奥利维娅·科尔曼成功地演绎了作为女儿的无力，乃至无能。整部影片中只有安妮和父亲谈到自己的新恋情时，她的面庞才浮现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面对父亲的时候，她总是忧心忡忡，充满焦虑，她焦虑自己的未来，更焦虑父亲的未来。
当安妮的丈夫因安东尼打乱了他们的生活，而与安妮发生争执的时候，其实是可以被理解的。这里其实潜藏或者明显地表明了一个伦理问题：子女到底应不应该为父母牺牲自己的生活乃至人生。安妮最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把父亲留在了养老院，自己飞往巴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在安东尼的理解中，这是一种抛弃，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安妮曾经是他唯一的依靠，但是如今安妮也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仅仅存活在他复杂的前时间线里了。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们不在阿兹海默症亲人的那个位置，所以并不能站在道德的高点来谴责他们的行为。但是尽管如此，我想比尔掌掴安东尼的画面对每个人来说都是触目惊心的，因此当发行方把“掌掴”作为宣传点，吸引观众的时候，是否存在伦理缺失？
安东尼被困在自己脑海中的时间里出不来，所以他总是在寻找时间。他虽然时空混乱，但偶尔也具有清醒的逻辑，他十分睿智地认识到自己有两只手表，一只戴在手上，一只在脑子里。手表成了安东尼掌控时间的最重要工具，也是影片中最重要的意象之一。时钟、手表一直象征着现代理性，它把日复一日绵延的时间切割成24个时间段，进而又将每一段时间平均切分成60份，如此等等，人类从此可以通过时钟、手表来精准地把握时间。作为一种计时工具，一只正常运行的手表，确实可以明白无误地告知我们的主人公现在是早上八点，还是晚上八点，进而重塑人的时间意识。但是手表能够告知的只能是点状的时间，人类脑海中的时间意识是流动的，如果一个人是理性的，他可以将多个点状时间连成时间线，但是对于阿兹海默症患者来说，无数的时间点交织在一起，只会形成如一堆乱麻般的混乱。
安东尼表现出对手表的无限重视，他总是将它藏起来／弄丢，又在不断的寻找的途中，正如他希望能够掌控自己的时间，却无法掌控一样。同时，他的身体在现实时空中所具有的时间也在不断流逝，换句话说，留给安东尼的时间不多了。而安妮总是能很快知道父亲的手表藏在哪里，意味着此时掌握着安东尼时间的是更具理性、更加完整、更年轻的安妮。
安东尼虽然病了，虽然很无助，但是他仍然是一位父亲，他会为安妮抚去脸上的泪水。可是每一个父亲他也曾是一个孩子，在最无助的时候，在生命的记忆不断向后推衍的时候，在安东尼面对陌生的现实节节后退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他哭着喊着要找妈妈，再一次印证了母亲是一个小男孩最终的安全感的来源。安东尼回到了婴儿的生命状态，但是身体的记忆并没有完全失去，他说“我觉得好像，我的叶子都要掉光了”、“风雨裹挟着我的叶子”， 影帝安东尼·霍普金斯此处依然贡献了影帝级别的演技，闻着惊心，观者落泪。
◐
《四味毒叔》是由策划人谭飞，剧评人李星文，编剧汪海林、宋方金、史航五人发起的影视文化行业第一垂直独立视频表达平台。欢迎有个性、有观点的导演、制片人、编剧、演员、经纪人、评论人、出品人等前来发声，或脱口秀，或对话，观点不需一致，但求发自内心。“说” 责自负，拳拳真诚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