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位觊觎者”还是“活泼查理”:18世纪英国的“王子复仇记”
查理王子不是输给了英格兰,而是输给了这个新的时代。
源于苏格兰的詹姆士党叛乱,堪称18世纪英国政治史上的重大事件。该事件主人公查理王子是斯图亚特王室后裔,原名查理·爱德华·斯图亚特。英格兰人称其为“小王位觊觎者”,苏格兰人则亲昵地称其为“活泼查理”。不同的称谓,恰恰反映出苏格兰与英格兰的深层次矛盾,这种矛盾并未随着1707年两地的合并而消弭。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次叛乱可以看成是汉诺威王朝初期,斯图亚特王朝的一次反扑。
前因
斯图亚特王朝是起自苏格兰的王族。都铎王朝最后一位君主伊丽莎白女王一世被称作“童贞女王”,自称“嫁给了英格兰”,她下令处死了自己的表姐、天主教徒苏格兰玛丽女王,却因无嗣,不得不将王位交给玛丽之子、苏格兰国王詹姆士六世,也就是英格兰的詹姆士一世,开启了斯图亚特王朝序幕。
斯图亚特王朝信奉天主教,在贡献了英国历史上唯一被砍头的国王查理一世,又历经了詹姆士二世的统治后,1688年,光荣革命推翻了詹姆士二世,迎奉其女儿玛丽女王和女婿荷兰执政威廉·奥伦治入主。在此期间,议会权利不断扩大,对国王权利形成了相当的制约。1689年的《权利法案》是英国宪政史上的纲领性文件,根据法案规定,如果威廉和玛丽去世后未留下子女,那么王位继承者将是玛丽的妹妹安妮及其子嗣。法案还规定,天主教徒或与天主教徒通婚,均不得继承英国王位。这从法律上排除了詹姆士二世及其后代复辟的可能性。
人算不如天算。1694年,玛丽去世,没有留下子嗣。1700年,安妮11岁的独子夭折。这意味着一旦威廉驾崩后,王位将交给安妮,而安妮没有子嗣,王位很可能最终复归流亡海外的詹姆士二世。如此,光荣革命的成果很可能付诸东流。为此,1701年,英国议会通过了《王位继承法》,规定安妮去世后,王位继承将传给詹姆士一世的外孙女、信奉新教的汉诺威王室的索菲亚公主及其后裔,该法案还重申:英国王位不能传给天主教徒,此后的英国国王都必须是国教教徒。
这样的安排并非无懈可击:一方面,信奉新教的汉诺威王室在英国根基尚浅,此后御宇的乔治最初连英语都说不好。另一方面,斯图亚特王朝在英国根基深厚,其王室成员在政坛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加之法国在其中扮演了搅局者的作用,太阳王路易十四为了争夺欧洲霸权,一直希望利用英国的内部矛盾。在1701年詹姆士二世去世后,法国支持其后代继承大统,策动詹姆士党人复辟。
最先走上历史舞台的是“老王位觊觎者”詹姆士·爱德华。法国人扶持他成为詹姆士三世,引发了英格兰的强烈反弹。内政方面,英格兰出台了《弃绝法》,要求所有议员、官员、教士、律师等,均要效忠于现任英国国王,同时反对詹姆士三世的王位继承权。外交方面,1702年,由于法国干涉英格兰王位继承问题,英国对法宣战。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斯图亚特王朝来源于苏格兰,在当地颇具人望,加之苏格兰长期与法国交好,如何处理苏格兰问题就摆在了英格兰面前。最终,英格兰以经济上给予了39.8万英镑的补偿,在政治上获得了45个下议院席位为代价,终于在1707年5月与苏格兰实现合并。
“老王位觊觎者”画像
苏格兰与英格兰的合并对詹姆士党人造成了极大刺激。1708年,詹姆士三世在法国人的支持下,率领6000人军队,搭乘3艘战船,向苏格兰福斯湾进发,但在航路中风暴骤起,“老王位觊觎者”战船折戟沉沙,这次斯图亚特的复国之旅宣告结束。此后,不甘心的詹姆士三世还曾在1715年再次作乱,但在1716年初,他在珀斯和蒙特罗斯两场战役中接连告负,“老王位觊觎者”的觊觎也只限于觊觎,反英复国的重任只能寄希望于后人。
一个新的轮回又开始了。
叛乱
“小王位觊觎者”查理·爱德华·斯图亚特登场了。查理王子,詹姆士三世的长子,也是英国国王詹姆士二世的孙子。1720年12月31日出生在罗马,笃信天主教。少年查理容貌俊美,风度翩翩,但让他青史留名的是他领导的叛乱。
“小王位觊觎者”年轻时期画像
1744年1月9日黎明前,查理·爱德华·斯图亚特离开了罗马的宅邸,假装要去城北的西斯特纳狩猎,但这只是为了迷惑在罗马的英国间谍,查理真正的去处是托斯卡纳海岸,他从那里登船前往热那亚,在一艘西班牙渔船接应下,他偷偷潜入法国南部的安提比斯港,并取道里昂抵达巴黎。
1744年2月,法国组织了一支7000人的远征军,在查理王子带领下,从敦刻尔克出发,向英吉利海峡另一侧进发。英国布置了一支舰队严阵以待。但是,历史再次重演,法国舰队在海上遭遇狂风,被吹得七零八落,入侵英国的计划也“随风而去”。这场风暴被海峡对岸的英国人称作“新教神风”。
一场神风并没有吹醒查理的复辟梦。从1744年至1745年这一年间,查理过得并不如意,第一次反攻出师未捷,赌博亏空无处填补,但更糟心的是:法国政府的态度也开始冷淡,他们不再支持派遣大规模舰队正面进攻,而只是建议小规模袭扰。
1745年4月23日,查理王子乘坐一艘法国私掠船在苏格兰外围的外赫布里底群岛登陆,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上苏格兰的国土,随行者仅7名贵族。尽管没有法国大军助阵,但查理王子仍带去了法国提供的军械:1500支步枪、20门加农炮,以及1800把大砍刀。查理王子踏上苏格兰的土地,并未出现应者云集的场面,造访的第一个族长明确告诉王子:“这种地方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不会有人愿意参加”。身边的人纷纷劝说查理王子趁早逃走,但王子却不为所动,他坚信苏格兰高地人会站在自己这边。他反复劝说,自己此举在于夺回先祖王座,为斯图亚特王室旗帜增加荣光。王子的这番号召打动了高地的族长。在8月9日格伦芬南聚会上,部族首领们同意支持查理王子,并纠集了一支近千人的军队。叛乱就此开始。
叛乱之初,查理王子率领的军队势如破竹,先后占领了珀斯、福科尔克,甚至一度攻陷了苏格兰首府爱丁堡。1745年9月,苏格兰大部分地区已处于查理王子控制之下。11月,查理王子率领5000名叛军南下攻入英格兰境内,先后占领了卡莱尔、兰开斯特、普雷斯顿和曼彻斯特,一度进驻距离伦敦仅127英里的德比。但是,叛军内部开始出现分化。12月5日,在德比的埃克塞特宅邸前,查理王子和穆雷伯爵将军开始争吵,前者坚称,往前不到200公里,就是伦敦了,中间只有一小撮守军,“我们就快要复辟了,打到首都去,法兰西一定会来,我们在英格兰的朋友也会站出来,1688年很快就会是个该忘掉的记忆。”穆雷没有这么乐观,几个月来,查理王子心心念念念的法兰西援军迟迟未到,百姓也没有“箪食壶浆”迎候,只见诺森伯兰、约克郡、兰开夏郡的银行家和地主们带着金银细软望风而逃。
叛乱中的查理王子
强弩之末的叛军最终未能再进一步,查理王子只能再次退回苏格兰。南下期间,低地长老会派组织的军队已收复爱丁堡,叛军只能逃往格拉斯哥。前期格拉斯哥市民对政府的支持,令“小王位觊觎者”大光其火,用其首席顾问的话说,“这里的市民对政府表现得太热情了一些,所以王子决定惩罚他们”。王子命令他们缴纳5500镑的赎金和食物等补给品,包括“6000双鞋子、6000顶无边呢帽和同样数量的方格花纹连裤袜”。城市的商人们不情愿地交出了东西,那些(查理王子带领的)高地士兵如果不加约束,城市恐怕被烧光。查理王子说,没有哪座城市像格拉斯哥这么不友好。
在老家苏格兰遭遇此般“礼遇”,查理王子已经到了失败边缘。1746年4月16日,在因弗内斯东面10公里的卡洛登,英军与叛军决战。英军数量为9000人,查理王子麾下为5000人,差了近一倍。更大的差距在于装备,坎伯兰公爵率领英军使用了重炮,士兵的步枪前端安装了枪刺,而叛军手中主要是大刀长矛。查理王子还错误地把战场选在了一片烂泥地,让士兵从高地上发起冲锋。但这只是徒劳,开火一小时后,查理王子的苏格兰高地战士就有1000多人“醉卧沙场”,另有700余人被俘。
卡洛登战役中叛军惨败
这场近似屠杀的战争就此落幕。查理王子带着残兵败将逃回高地深处,坎伯兰公爵倒是颇有“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决心,悬赏3万英镑要王子首级。王子不得已将自己装扮为爱尔兰女仆(多亏他容貌秀气),几经辗转,直到1748年才回到法国。此时的法国与英国已然修好,查理王子又被驱逐到出生地罗马。遥想四年前在罗马的意气风发,到如今的惨淡收场,查理王子恍若一场春梦,壮志未酬的他开始自暴自弃,整日饮酒无度,身材也开始臃肿发福。
1788年1月31日,查理王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斯图亚特王朝复辟梦也就此烟消云散。
败因
查理王子失败了。史学家对于其失败的原因众说纷纭。西蒙·沙玛在《英国史》中将这段历史命名为“不列颠股份公司”。这是一个很巧妙的比喻,如果将英国比喻为一个股份公司,斯图亚特王朝是前朝的东家,汉诺威王朝是新东家,两者的理念截然不同。
首当其冲的就是宗教问题。斯图亚特王室信奉的是天主教,汉诺威王朝信奉的是新教。之所以查理王子能获得苏格兰高地的支持,除了其自身斯图亚特王朝的血脉外,相同的宗教信仰是赢得高地支持的重要原因。但从斯图亚特王朝开始,将天主教重新奉为国教一直是国内的敏感话题,这也是斯图亚特王室在英格兰不得人心的重要原因。近一个世纪后再次祭出宗教旗帜,除了偏远信奉天主教的高地人外,在英国其他地方缺乏号召。
其次,斯图亚特王朝和汉诺威王朝新老东家的交替事件是光荣革命。之所以光荣,缘于权力交替在和平中进行,没有见血。但是,两者之间的利益与恩怨也并未彻底清算。笔者认为,所谓的詹姆士党人叛乱是1688年光荣革命的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即暴力革命。阿瑟·赫尔曼在《苏格兰 现代世界文明的起点》中称其为“最后一战”,其实也是说明了同一个问题,即汉诺威王朝建立后,需要将旧王朝的坛坛罐罐清理干净,而斯图亚特王朝的余脉尚存,也给了旧王朝以东山再起的念想。1745年叛乱被平定后,英国政府对高地采取了严厉的政策,其目的是“根除在这个王国里播撒下的腐败的种子,使其无法再生根发芽。”这种清算包括:处死首恶者120名,数百人被判处监禁和流放,没收被处死和叛逃者的财产,禁止苏格兰人携带武器,甚至穿着苏格兰传统花格短裙。
查理王子和追随他的苏格兰高地士兵
最后,这次叛乱也是一个经济问题。在这次叛乱中,身处苏格兰低地的爱丁堡和格拉斯哥一直站在汉诺威王室一边,对于查理王子持抵抗态度。我们从当时格拉斯哥烟草大王子弟小乔治·博格的诗句中不难看出端倪,他写道:“我的全部心胸都被汉诺威部分占领。对于他们的决策和安排,我的良知提示我服从……我将坚决拒绝站在詹姆士党一边。为那样一位'国王’而战,将毁掉英国。”这样的忠心事出有因,从18世纪初开始,格拉斯哥等苏格兰低地地区的经济已经被裹挟到英格兰开创的全球贸易和工业体系中,共同的市场和利益确立了格拉斯哥在这场叛乱中的政治立场。西蒙·沙玛认为,“苏格兰经济经不起英格兰人政治和经济的恫吓,它们已经被拉进了一个不可分割的利益共同体,它让全不列颠脱胎换骨。”在这种利益共同体下,英格兰和苏格兰合并带来的商业利益超过了前朝血脉召唤。
从这个意义上说,查理王子不是输给了英格兰,而是输给了这个新的时代。
主要参考文献:
1.[英]西蒙·沙玛,彭灵译:《英国史Ⅱ,1603-1776不列颠的战争》,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
2. [美]阿瑟·赫尔曼,启蒙编译所译:《苏格兰 现代世界文明的起点》,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6年版。
3. 钱乘旦:《英国通史(第四卷)》,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4. 杨琨、陈晓律:《18世纪上半叶苏格兰詹姆士党叛乱及其后果》,《英国研究》2009年12月。
图片来源:均源于维基百科上相关词条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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