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组织上要我去寻找一个二十里之外的人。为了保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相貌。他对我则了如指掌。我要去找一个我不知道对方却知道我的人。
为了防止有人监听,规定不许使用通讯工具。事先也没有约定在哪里相会,双方只知道一个大概位置。一个大广场。同时,为了迷惑别人,与我接头的人可能不止一个,但要凭着洞察力发现孰真孰假。一个哑谜。
为了方便,我骑了一辆自行车。当时正赶上下班高峰期。汹涌的人潮如同海浪袭卷。走在自行车道上,隔一会就因为前方堵车而停滞下来,使得原本四十分钟的路被像面条一样抻长。不断有车辆从后面、左面、右面涌来,它们携带着不同方向的风。仿佛撒落一地的豆子,仿佛雨天之将来时搬家的蚂蚁。我按着自行车车把的手掌有些酸麻了,乘着车辆带来的拥堵,我甩甩被车把勒得青红的手。我背了惯常背的包,带了许多材料,以及其他一些东西。
天桥下的一个三岔路口。喇叭声嘟嘟地响着,此起彼伏如同合奏。前面司机将肘曲着,靠在车窗上。一个戴着头盔的摩托车手见对面的绿灯亮了,对另一个方向的人说,让一让。接着风驰电掣地驶过去,以扭麻花一般的轨迹从众人之中杀出一条路来。天桥底的一根大柱子如同浪潮中的中流砥柱一般,默默矗立着,就像一个晚上没睡好白天站着也能睡着的人。城市里的喧哗使它觉得寂寞。
拐了几个弯,身边的路标不断变换着,由京师路、学院南路南拐到新街口外大街,新街口外大街有许多小店铺,驿站咖啡厅、小妮糖炒栗子、槟榔饮料等,一直向南,直行到德胜门西大街而后东拐,过安定门东大街,南行至东直门北桥……天空始终沉着脸,像一个面对做错事的孩子的母亲。骑行到南山路的时候,从另一条路里串出一群敲锣打鼓的人群。他们穿戴打扮得就像古人一样。他们拦住了前行的车辆。我用脚点地停了下来,但前面的人并没有停下,他们纷纷从那帮人的空缺间隔之间穿了过去。就像跳过一个个圆环一样。他们都很有技巧。但自童年以来的恐惧乌黑了我的脸面。我从小就害怕翻越。学校里的爬梯、跳山羊、跳大绳游戏一度是我的噩梦。我捏了后刹,车轮滚动了一会就止住了。车闸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他们就像足球任意球罚球点球时堵在球门的人墙。一堵结结实实的篱笆。我蹬着自行车,往左面走,左面川流着小车与公交车,情势湍急,往右面走,他们也往右面移动着,好像我们在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似的。我左脚蹬住地面停下来。一个人走上前来,对我说,这样吧,你驮上我,其他人就准许你走了。我蹙眉说,现在车流量这么大,我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带上你。他说,我的身体很轻,你就当捎上一个小包好了。说着,他坐到我的后座上。买自行车时是没有后座的,安后座是为了携带女友。但没带几回我们就分手了。果然,他的身形虽然高大,但体重却很轻,就像一片鸿毛。你去哪里,他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登时起了疑心。你为什么要去我去的地方。他没有说话。为了赶时间,我不得不带他一起走。走了一会,我疑心他就是我要找的接头人。但转念一想并不对,按规定是他在那里等着,没有过来拦截的道理。
到了一个大广场,我停下来。广场里有一个大喷泉,不休地往外冒着水花。里面有许多人。有不少人依着节拍跳着舞。草绿色的生命永远年轻……他们兴致勃勃地扭着腰,摆着臂,转着胯。一回头后座上的人已经不见了。我将车子停靠在边角。混入人群之中。一个戴着面纱的人朝我走过来,凭借他脸部上半部肌肉的抽动,我知道他含着笑意。越走笑容就越淡,仿佛逐渐挥发殆尽的香水。但和我擦肩而过,和我身后的另一个人握手寒暄起来。你也来了,大哥。来走一走,最近待在家里太闷了,都快发芽了。我扫兴地继续向前走去。好像舞池中寻找舞伴的舞者。我将目光像铅笔旋子削铅笔一样削尖,我要找的那个人啊,你在何方。我在澎湃的人潮中左拥右挤。一个女人挽住了我的胳膊,说,你没看见我吗?我摇摇头。她的笑容很迷人,仿佛在说,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我定睛细看了一回,她长着一双柳叶眉,下面一双有情无情的大眼。穿着一身粉色连衣裙。你是她吗?她羞答答地笑了,说,你认不出我吗?说完,她将手搭在我的肩上,顺势倒在我的怀中,我茫然地看着忽忽来去的人群,终于明白她并不是我要找的人。于是我推开她,向别处走去。你要去哪里?她的声音垂下去。她见我不理,急急开始追我。我拨开人群的帷幕,左右兜着圈子。她紧紧地追着我,就像发现猎物迅猛扑来的老鹰。我藏到一个乞丐身后,她四处望望,看不见我。哀叹了一声就走了。我则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他在哪里呢。我在路上骑车时候就已经想了很久。但答案好像故意和我玩捉迷藏,总不肯现身。那人大概已经看见我了,但他为何不来与我相会。现在的间谍很多,他大概是怕被别人盯梢吧。干我们这一行的,做什么都得谨小慎微,就连做梦都不敢放开手脚。
似乎有一个人盯上了我。我快步走,他也快步走;我左转弯,他也左转弯;我慢下来,他也慢下来。他在跟踪我。我故意兜着圈子,左转一下,右转一下,但就像为绳子打结一样,左一下右一下,结果一个结也没有打好,我又回到了主干道。两边是草坪。他紧紧跟着我。我佯装跌倒在地,哎呦。他过来扶我。我一反手将他摁在地上,用胳膊夹住他的颈部问,你为什么跟踪我。他笑着说,我举得你走路很有趣。哈哈哈。我用左手打了个榧子,对他说,以后不要跟踪我,不然我给你好果子吃。他点点头,但还是笑个不止。有什么可笑的。你走路的架势太……太好玩了,就像一只企鹅,啊,哈哈哈。他笑得脸部抽搐着,鼻涕也流将下来。我放开他,走开。
我走路的姿势好玩吗。
一个人在三棵树后面。他的背影朝着我,但我觉得他在看我。于是我走过去。他背靠在树上,双手插兜。一腿直挺,一腿稍稍弯曲。嘴里含着一片柳叶。用舌头卷着吹口哨。他见我走来,问,你来了。我说我来了。他端详了我一阵,说,你是骑驴来的。我摇摇头,我是骑自行车来的。你来找我。我又摇摇头说,我不来找你。那你来干什么。我来找一个人,但那个人不是你。你怎么知道不是我,他反问,很多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找我。说着将柳叶吐了出去,一片绿就飞了出去,整个春天仿佛也飞离出去。我说,因为我不认得他。他又从枝上折下一片柳叶,放在口中嚼了起来。双手交抱在胸前,依旧懒洋洋地靠在树上。
我从他面前走过去。走了没几步,他忽然说,慢着,你回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我回头向他走过去,他将我的衣服拉展抚平,在我胸前捣了一拳,说,你去吧。我就翻身走了。
遥遥地,我又看到了乞丐。乞丐还是像我初见那样,垂着头,穿着土黄色的破旧衣裳,仿佛自穿上就没有洗过。半跪着,仿佛一个认错忏悔的罪人,头发蓬乱,看不出脸面的悲喜。他的身前放着一只青碗,里面有零零散散的几张纸票,还有几个响声清脆的钢镚。不必说,我是又走回来了。我绕了一圈但又回到了原点。我经过了不同的人识破了不同人的假面后又回到了乞丐身边。表面看来,乞丐是在向人们求着施舍,靠着善心人的救济过活,但若细论详究,则不难发现,是乞丐向人们做着施舍,他施给人们自己的尊严、光阴、失败,他试图用原罪、暧昧、残酷来打动人们。为此,他不惜长跪不起,不惜默默以存,不惜落魄流离。与此相比,人们那一点钱财方面的施舍又算得了什么呢。而乞丐明知其为鸡肋,仍然照单全收,只是因为他想要不知底里的人们收受到一种助人为乐的感动,并使之得到一种良心的疏浚与慰安。
此时华灯初上,一切都浸在灯光下,显得璀璨而忧伤。因这灯光,一切都微微摇晃起来,就像柔波之中招摇的水草;因这灯光,万物都被覆了脉脉的温情,就像儿童手绘的金黄麦田;因这灯光,万有都发出了幸福的吟哦,仿如深渺宙渊播出的回响。
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我要找的那个人是一个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