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地菜花开三月三

三月三，鬼发癫。

三月三，鬼上山。

不是我危言耸听，在我老家浠水，很多年前，老辈人就是这么告诉后辈人的。也就是说，农历三月三，居然是浠水人口中的一个“鬼节”！而且是那种恶鬼、野鬼的节日！

今天回头想想也对。一个正经八百的人，一个心地善良的人，过世之后自然会受到活着的人的敬重与怀念，所以正月十五有人送灯，四月清明有人烧纸；而那死于非命的人，或者活在时候遭人唾弃的人，做了鬼也不得安生，只能在阴阳之间游手好闲，当然不是什么好鬼！

小的时候，每到农历三月三，大人就吩咐：“三月三，鬼发癫。莫在外头贪玩哈，放学早点回家。”或者说：“三月三，鬼上山。走路莫一个人过塘岸，莫一个人往桐子树下钻，莫一个人扒陡坎......”那情形，仿佛山间野畈里随处都有游魂野鬼在飘荡，不谙世事的伢儿一不小心就可能撞了鬼，被鬼带上山去了。

我生平似乎只怕两样事物：公安和鬼。都是小时候留下的烙印。很多年前我就听说有一个放鸭人路过生产队的谷堆时，偷偷往自己的褡裢袋子里装了几捧新谷，第二天就被公安抓了去；我还听说棉花塆的一个孩子不听大人管教，自己偷偷跑去大渠道游水，被水鬼带走了！公安抓坏人，鬼捉捇皮的孩子，大概在那时候就形成了我的定势思维。

既然大人说，三月三要撞鬼，那就乖乖地听话好了。我活到今天还没见过鬼，更没撞上鬼，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此。我胆子小，听大人一警告，自然不敢独自走路了：早晨上学跟大流，下午放学早早就回家了。所以，我今生和鬼无缘了。

世上有鬼，世上有阴阳两界，那都是大人说的。我们小时候虽然害怕鬼，却又很希望见它（他）一面，总想知道它究竟有着何等令人恐怖的模样。

总记得每个农历三月三那天放学后，一帮叽叽喳喳的小学生聚集在刘家塆高处的晒场（晒棉花为主的场地）上，对着西边的高山，看太阳落下去，等着“鬼上山”的情形出现。

站在刘家塆西望，自西南段的张茅山向西北段的梅梓山绵延出的丘陵山脉，像一道起伏的围屏，挡住了我们的视野。夕阳落到山背后，山的影子渐渐黯淡，山脊上还留着一抹久久不肯消散的云霞。那镶着暗黄色的轮廓让人浮想联翩：鬼，在山的这边，还是那边？或者，那一脉远山本身就是一个躺卧着的鬼？

小孩子们凑在一堆发议论。那山上突起的巨石，那颜色深黑的一片树林，那山与山之间留下的豁口，都可以被爱幻想的孩子们附会成千奇百怪的鬼。

收工的大人们陆续回来。路过塆里高处晒场的时候，各家大人领着自家的孩子回家去。而婆婆妈妈们的手上大多攥着一把开花的地菜。

地菜，也就是荠菜，也有的地方叫它清明草，是常见的野菜，食用它的茎叶往往在清明之前。农历三月三，往往早已过了清明，靠近谷雨节气。日照拉长了，地气升温了，地菜已经开花了。开花的地菜，茎叶已老，不能食用，它的植株的药用价值却不减反增，据说用地菜花煮鸡蛋吃，有减缓甚至治愈头痛的功效。

但是，我的老家在三月三这天采摘地菜花，却不是用来煮鸡蛋，而是另有旧俗——那就是驱邪！

婆婆妈妈们带回家的那一把地菜花，已经掸去或者洗净了根须上的泥土，茎叶泛着绿色，白花散着清香。她们还会找出一把弯镰刀（或者尖嘴剪刀），很虔诚地把这两者束在一面圆镜子的两边，然后周周正正地挂在窗棂上或者门楣上（也有直接将地菜花绑缚在门环上的）——明晃晃的镜子可以照妖，尖利的镰刀或剪刀可以除魔，清香的地菜花自然是用来驱鬼避邪了！

各家的门户上有了这一切，这个三月三——不，不止是这一天——这一年就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了！

很多人知道，农历三月三在汉族是上巳节（轩辕黄帝的生日），在壮族是赶圩节（青年男女对歌节），也有地方把它作为娘娘节、女儿节、拜龙节来过的，都寄予着人们多么美好的情怀啊。在我老家偏偏把它作为“鬼节”来传扬，似乎与上述那些美好的节日大相径庭了。

其实不然，因了三月三这样一个“鬼发癫”“鬼上山”的日子的存在，我们小时候就知道了好些人生禁忌，知道远离一些生活中的魑魅魍魉、社会上的妖魔鬼怪，并在日后经年历月的体验中，慢慢领悟到了长辈们对后辈呵护的良苦用心，以及教养孩子的艰辛。

原来，这也是一种传承和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