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第十章 欲写彩笺书别怨·绝情
我整天忙碌于拜访朝廷官员,与各方势力交好、会谈、甚而勾心斗角,咏刚下落划过心湖,偶尔泛起几丝涟漪,更无余力,不料贾仲这样一个旁观者,更为洞察。
由着贾仲的指点,东方露出第一线曙光,我来到一个又脏又乱的集镇上,镇前有河,混沌河水日夜向东,恶臭味道充斥于街头巷尾。我穿洁净的白衣,着高雅的丝履,乍出现,便吸引观者无数。
向左三转,右边小巷第二家。勉强辨认出那被年长月久烟熏得失了颜色和形状的四个字:归至客栈。
悄立于这家破败无生气的小客栈,新鲜湿润的早雾轻撩面庞,我在那扇半掩着的红漆门前盘桓了好久,始终鼓不起勇气,伸手敲门。上方摇摇晃晃的纸灯笼,一如我起落忐忑的心。京都居然也有这种类似贫民窟的地方,为什么,他会选择在这里安身?
他为何来到京城?贾仲不肯明言,言下尚有未尽之意。我没细问,我一心一意相信着,咏刚是找我来的,或者,他有意隐居于这样一个贫困之地,他在等待,等待着我发现他的关心,等待着我完成大事,与他相会。
店门“呀”的开启,我反映极快地向旁边急闪,从店门后面伸出一只肥胖的手,半截碧绿袖子,一盆污水向外横泼倾倒。
那只手随后缩进,我不再犹豫,把门轻轻一推,叫道:“店家!”
店堂内采光不足,昏昏沉沉,一名中年胖妇人,面盆犹抓在手里,身上穿着鲜艳已极,大红袄,碧绿裙子,头上插满各色花朵,尽管涂抹了重重的脂粉,掩不住长年劳作的粗糙气息,双目圆瞪地对着我。
“店家,这儿可有一位姓谷的相公么?”
那妇人惊愕的表情渐渐收去,但也没换上迎客应有礼仪,肆无忌惮的目光上下打量:“小姐找错地了吧,在咱们这,哪有相公少爷的。”
我红着脸,道:“他……他说他姓谷,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体宽身高,气度很从容,不爱说话。”
那妇人“哦”的一声:“姓谷的有呀,有两个呢。”她开始用另外一种角度来看待此事,脸上堆出笑容,分明暧昧。
“麻烦店家告知,有一位谷荆谷相公,住在哪一间。”我耐心地说,取出一块碎银,放到那只肥胖的手掌里。
纹银立时起到了效用,暧昧笑容变做真心快乐,老板娘立即殷勤起来:“小姐,你是两个都找呢,还是单找一个。若单找一个,我替你单独去叫他下来岂不是好?”
我不解,这仿佛在说这两个姓谷的住店人是一路的?我只要见咏刚,对别人全无兴趣:“那就有劳店家请他下来一趟。”
话音刚落,猛然听到一声轻咳,我浑身如受雷轰电击般僵住。是他的声音!
来不及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咳嗽的人已走出了前面店堂,倏地驻足。
他一袭青衣,并非很落魄,但也只象是普通人家。脸色略见苍白,透出风霜。
我心猛跳,扬起了笑脸,极力做得象约好了在此地见面一样的自然:“咏刚,好久不见了。”
咏刚缓缓地笑了,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笑容啊,温暖,宽厚,让人放心,让人依靠:“你倒底来了。”
这话就有几分蹊跷,我一时会不过意,却见他举头叫道:“百合,来见见我的故主。”
更不对了,他似未曾注意到我的惊诧,含笑着绕过我身旁,径自在店堂桌边坐下:“楼上房间太小,我们就在这里坐坐吧。”
柜台后的老板娘笑道:“成,你们就在这坐着聊,我去备些茶点。”
“不劳费心了。”咏刚言语之尖锐我这一生从未听到过,“文小姐贵如金枝玉叶,她不会用这里的茶点,我们谈谈即可。”
那老板娘也是识趣之人,闻弦歌知雅意:“好好,两位随意。哎,我那死鬼怎地还不起,我找他去。”
光线不足的店堂里只留下我和他,一站一坐,谁也没说话。
木制楼梯传来细碎轻捷的脚步声,是个没有武功的女子足音,一个少女在楼梯口微微一探。咏刚向她招招手:“百合,过来见见文小姐。”
那少女这才转出来,十七八岁模样,荆钗粗服,眉目拘谨,相貌清秀,她福了一福,脸颊飞红,只悄悄地斜睨我,目光中不乏好奇。
咏刚微笑牵着她的手,走到我面前,以平淡而寻常的口吻,介绍似的说:“我未过门的妻子,谷百合。我陪她到京城寻亲,找她的直系长辈,为我们主持成亲。为方便起见,一路上我改名谷荆,以兄妹相称。——但你既然找来,当早已一清二楚。”
我背靠着门框,痴痴地看着他:“我昨晚才听说的,其它一概不知情。”
他耸了耸肩,露出一点讥嘲的笑:“我原想着你在京都,怕你看见,有意躲到这样的地方来,到头来还是瞒不了。”
百合依偎在他身边,顺从委婉得象一只小鸟,对于咏刚的介绍,她默认了,眼中闪烁着含羞的喜悦。他们的脸模糊起来,我闭了闭眼,说道:“那么……我呢?”
“晋国夫人,”他温厚然而了无暖意的声音,“你前程无量,辛咏刚虽然无知,却也明白配不上你。论理,文家是我故主,我要娶妻成家,该先禀报于你……”
我再也听不下去,一咬牙,反身奔出了客栈,那少女低低惊呼,我提一口气,在这大庭广众施展起了轻身功夫。
奔到小河边,奔上青石板桥,内息忽然失控般向外奔腾泄出,我扑倒在桥栏边。
我的反映很奇特,对于咏刚那番话,一字字分毫无差的听入耳内,但,并没有上次咏刚不告而别时,我的大恸我的激烈,他突然领了一个妻子到我面前,我最大的感觉,也并不是伤悲,或愤怒,我仅仅是,茫然,身在人群喧嚣之中,在丽日晴空之下,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清楚。
好似起了一片浓密大雾,举步维艰,白茫茫一团又一团,缠绕全身,遮住眼耳口鼻,迷失方向意志,既不知前方何物,也不知身后何人。
“你这又何苦?”
好熟悉的声音啊,我每天都在盼望听到的那沉稳、总是含着无限关切的声音,是他么?还是他么?
他的手掌,重重抓住了我胳膊:“锦云,你别吓我,别意气用事!”顿了顿,熟悉的声音募地添出全然陌生的冷漠,“——你别存心给我惹麻烦!”
“咏刚,”我茫然笑着,“还记得在浮翠庭,我问你,回清云我是不是错了,你说,既走出了这一步,咱们就坚持着走到底。你说希望我早一天了却心头大事,你说不怕未来的莫名凶险连累于你。——咏刚,言犹在耳,你都忘干净了么?咏刚,你难道不知,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只有你。你好忍心,你要我一个人顺着黑漆漆的道路走到头,咏刚,你是这样的绝情?”
奇怪的是,那个声音仿佛是分离我身体发出的一般,我清晰无比地听见自己急切的声音,一字一句回荡在风中,羞愧交集的回味着我的卑微言语,我在向他求恳么?我在求他施悯么?——文锦云纵然是四顾茫茫,无路可走,但还不至于到求人家施舍一点恩情的地步呀!
他抓着我的胳膊几乎失去了力量,他伸手抚摸我的头发,面颊,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指,交缠着炽烈的激情。只是那么短暂一瞬,他旋即避瘟疫似的避开了我,风中传递着几许轻微咳嗽。
“是我负了你,我不求你的宽恕。”良久,他低声道,“前尘种种如梦一场,辛咏刚自知对不起你,最后一点……期待,我希望你快乐,更希望你找到一份配得上你的高贵,你的美丽,你的才能,与你的善良的感情。”
“咏刚,为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你要走?”我伸出双臂,发狂般地搂住他,尽管我还是瞧不清他的容貌和表情,“就为了谢帮主一席话?你在意她们看不起你么?不,不,咏刚,我代她们向你陪罪,我担保,不会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再让她们赶你,气你,轻视你,我们成了亲再回去,我们……”
他用力挣脱了我,大喝:“锦云!”
眼前云雾飞似散去,我猛然看见——他着一袭青衣,脸色苍白,直挺挺地跪倒在青石板桥上:
“文小姐,求求你走吧!别再纠缠我了!辛咏刚配不上你,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想要的不过是平民百姓的那份不带奢望的平安和幸福,而你给不了我。我话已全部说完,求你念在辛家世代为文家忠心耿耿,念在辛咏刚半生心血,你放过了我罢!”
我一步步后退,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好,好……我明白了,咏刚你不要这样,……不要。我走,我这就走,以后再也不会来纠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