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银河共影 1.邂逅
按那脱难少年一路指示,吴怡瑾两人来到连云岭深处一座山庄,却是人去楼空。吴怡瑾就要离去,但那少年百般纠缠不放,说出的理由一套套的,不是沿途盗寇出没,就是猛兽窥伺于旁,央求她救人救到底。几次脱身而去,那少年拚死相随。有一次她故意越涧飞崖,他想都不想就涌身下跳。又有一次,吴怡瑾展开轻功身法,瞬间将其甩下十万八千里,暗中折回,那少年面红耳涨地攀爬着她所去方向的一座壁立高峰。
吴怡瑾无可奈何,只得与之同行。一路相携,发现他除了时不时做出一些痴傻行为之外,其他地方还算正常,吐属识见非凡,尤长清谈。
略熟以后,论及姓名。
世家少年听说她的来历,一张清俊面庞登时亮得似乎发出光来:“原来姑娘是叆叇中人,哈哈,好极,好极,我们原是世交。”
吴怡瑾无语:“我没听说过。”
文恺之欢喜笑道:“叆叇白帮主就是宗家伯母。宗家和文家世代友好,我和宗伯母之子宗华自幼知交。世妹你既为叆叇弟子,我们是世交,一点不假。”
期颐是七省通衢,会居要冲,四城不闭,云集各地富商大贾,自古以来乃大离境内第一等富贵风流之地。与帝都南北对峙,形成双龙抢珠之势,重要性或者略输帝都,其人烟阜盛,百业繁华,尤有过之而不及。
一路相伴到期颐,甫进城,白衣少女便被一个消息震得几乎反应不过来。
毒死京都使者一案,节度使大人黄龚亭称叆叇有重大嫌疑,下令封锁其所借住的冰丝馆,上百弟子遭擒拿,除在龙华会上一举夺魁、女扮男装化名沈岚的沈慧薇外无一逃脱。
此消息满城风闻,打乱她和师父事先议定的计划,吴怡瑾不由伫足思忖。
论理,这件事应该着手查一下,但师父的伤势更为紧要,她在电闪之间抉择了后者。
那个文弱少年不能再与之同行,她是叆叇弟子,如今等同钦犯,说不上什么时候可能会连累人家。
当真要甩人,自然容易之极。几个穿梭来回,便把那个少年抛撇开去,径自向城内最大药铺而去。
药方很奇特,伙计楞楞的对她张望,觉得不可思议。吴怡瑾一早知道药极难配,心平气和地说:“贵宝号能配齐哪几味,不能买的可否烦劳指点方法?”
她面容隐于长长幕缡之下,看上去很是神秘,但语音轻柔,气度高华,那伙计便恭恭敬敬地把药方交给旁边一个皓首老者看了,那老者目光闪动,拈须良久方道:“姑娘,你的朋友怕是没救了。”
吴怡瑾面纱后面目光一闪,温言道:“老前辈,请别胡言乱语。我师父是受了伤,或者还吸进些许毒雾,但无大碍。”
老者道:“姑娘,你师父很能开药方,这里有几味药单用是没甚么奇效,一经合用,便可解除百毒。但是他除了这些,又要千年何首乌、人参灵芝这样的大补之物做药引,这违悖出药常理,非为吉兆,除非是用来延寿,但他明明又是中毒甚剧,可见前面的药都是假借,迷人眼目而已。”
“假的?”吴怡瑾愕然,她在看到这张药方之时也有所疑惑,除木鳖、天葵、半夏、黄芪这些一看即是清热解毒的以外,象千年何首乌、成形人参、七叶灵芝等都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但是她追随师父,自然懂得医理,这张药方君臣佐使毕备,从结构来看,完全挑不出毛病。且她从师以来,不论发生何事,师父都在谈笑中解决,天下之大,无师父不能解决之危机,因此这疑惑也只在心间一转而过,反以为是自己所学不到之故。此刻听老者说起,字字如真,不由呆住了,一时方道:“不管如何,贵宝号有没有呢?”
老者摇头:“你要的这几味药,有银无处使,对不起,小号没有。”
这已是当地最大药店,开口即回绝得毫无余地,吴怡瑾心下沉沉的,道:“既如此,麻烦请帮我称上其他几味药。”
店里聚集了不少抓药赎方之人,听到她所列的单子,纷纷交头接耳,有人轻声道:“千年何首乌,这种宝贝,寻常人家哪儿有……”
余人切切私语,那人更压低了声音:“前阵子黄大人倒是搞了一枝的,还闹得好大声势,原说要送给京城来的使者……”
老者将一包药递了出来,及时说:“民不言官,小心祸从口出。”
吴怡瑾笑道:“这药暂时在柜台上寄着,多谢啦。”
她出现以来语音里初次带笑,白纱轻扬,幕缡后面隐约神光迷离,药坊里一干人顿觉心慌意乱,口干舌焦,一时记不起原来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那老者看着她的背影遥遥出了店堂,微微叹息一声:“开这药方之人,绝非寻常之辈。这位姑娘,这位小姑娘……也不简单哪。唉……这期颐,莫非真要大乱了么?”
他摇了摇头,自己原是偶至江南,难得照管一下家族在这边的铺面,便遇到这种疑难之事,他不想管,更不想沾染麻烦上身,便把这个念头,抛撇不提。
吴怡瑾出了药坊,找人问节度使黄龚亭居所。
路人怀疑地看了看她,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打听节度使大人家?”
吴怡瑾微一犹豫:“投亲。”
她气度高华,那路人便信了,指给她道:“向前走,左拐,铜驼街就到了,那府邸占大半条巷呢,过去一准就看到了。”
吴怡瑾悄悄握住袖内冰凰软剑,暗想:“这人无故抓我同门,本来就不是好人。他那枝何首乌,哼,拍马奉承是用不上,正好给我师父急用。”为师父之伤,别说是节度使府邸,便是皇宫内院也不惜闯它一闯。
她极是细心,先到黄府后墙外围遛达了一回,整个下午便坐在一个极热闹喧哗的茶楼里,叫一壶茶,独自慢慢地喝。期颐多事之秋,众人话题不脱讨龙华会、盛宴突变,叆叇帮、节度使以及江湖首盟徐夫人自是讨论重点,随口编派,风生水起。说叆叇帮狼子野心,多人宣称一早看出此帮居心险恶,用意不良。又说黄龚亭正室夫人身体极弱,常年不露面,只怕未必能长久保住夫人之位。而后言语闪烁,指认这黄大人抓叆叇帮只怕是以私心办公事,未必安着好意,提及叆叇帮女子之美,难免污言诲语,不堪入耳。
吴怡瑾心头火起,以指甲蘸了几点茶水,一一弹入正说得唾沫横飞的几张大嘴,中者无不痛得直跳起来,捂住嘴巴哇哇大叫,不明白是何缘故,决计料不到这斯斯文文静坐一边的白衣姑娘于声色不动间作下了何种手脚。吴怡瑾一抬袖,吩咐:“结帐!”
夜色缓缓降临。
初夏时分,夜色实际上是一种欲明欲暗的昏黄,白日的光线尚未退尽,黑暗就耐磨不住的挤进来了。如此混沌浮动的光线,有时比纯粹黑暗是更好的遮掩,吴怡瑾跃上高墙时白衣如雪的飞扬,模糊得宛然在梦中行走。
花墙以内,不远处有大树繁茂亭亭,高出围墙甚多。借着枝叶掩护,她打量这节度使大人的府邸,楼院层递,亭台重叠,一眼望去烟波灯光蜿蜒无穷。
她有些着急,未曾料到这府邸如此深广,仿佛走马也非盏茶能遍,暗中搜索的话,怎样能如愿以偿?
她识见并不浅,跟着师父足迹遍及天下,如此显贵达官的家中未必没有去过,单就范围而言,京城某些宗亲王室也多赶不上这位三品大员官邸,期颐的南面为尊、山高皇帝远从中可见一斑。
每一重园门都有护院把守,园中偶尔有人经过,但都是行色匆匆的下人,并不见预想中武功较高的侍卫保镖之流。
整座府邸静悄悄的,却唯有一处喧嚣,不是玩闹丝竹之乐,似是人声吵闹,灯光下人影晃动。
她觉得很是有趣,难道这位大官的家宅里,还有闹市口吵架争执的风气不成?
当下纵身掠起,向着那处华灯最亮的园子方向而去。
白衣翩然而落,不沾轻尘。
吵闹之声近在耳畔,却是一女子被架住手脚哭闹:“人还没进门,你倒会偏宠着她了!好啊,黄龚亭,你要了新人忘旧人,我不活了,我死给你看死给你看!”——明明手足都被人紧紧夹缠住了,可怎么死法?再看那女子,靓服丽妆,这般闹法,也还翠钿生生,八宝晶簪稳稳当当插在头上。一群腰粗力壮的婆娘丫鬟劝的劝,扯的扯,她倒底挣不过去,慢慢行远。
吴怡瑾极力忍着笑,忽然听到格格一声轻笑。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自己在暗中,却绝未想到还有人在旁窥伺。循声而望,不远处太湖石畔一个少年,似乎也知道笑得不妥,伸手掩住了嘴巴。明亮如秋水的眼波盈盈一转,两人目光相接,彼此吓了一跳。
那少年笑声极轻,按理而言那边极度喧哗的地方是听不见的。但有两个护院模样的,只是抱肘在一边等婆子们把那妖艳女子拉走,并不插手,这时身形忽动,迅速向这边扑了过来。那少年低叫:“不好!”慌里慌张向前一冲,露出半个身形,立时将两名护院的眼光吸引过去了。
这变化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那少年如烟逝于黑暗之中,吴怡瑾才醒悟过来,那少年故意跑得慌张,等如保护了她。
那少年是谁,尚不可知,反映之快,机变之捷,吴怡瑾自愧不如。
远处并没有更多喧闹出现,料想以少年之机变,两名护院莫奈其何。吴怡瑾略略放心,见那哭闹不休的艳妆女子已走得甚远,悄悄尾随了上去。
那女子态度甚是凶悍,走不多远,身边人已被她骂的骂,赶的赶,不剩几个了,那些仆妇们似乎也习惯于她这种发作,尽管嘴里高声嚷着要去死要去死,没一个人相信,她一赶,大家如释重负地散了。
周围人少了,她才开始痛哭起来。哭诉自己待嫁之时,明明早就订过婚,被黄龚亭死乞白赖强娶了来,不到半年就变心。吴怡瑾先还好笑,继之倒有些怜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