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第十七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血石
一口气叙述到此,许瑞龙嘎然而止,仰头瞧了瞧黑沉沉的天色,神情顿复轻松,拍了拍手,笑嘻嘻走回园亭,不住嚷道:“天色这么暗了,怎么不点灯?怎地还不上菜,岂不是饿坏了贵客么?”
此前早有几个少年在花外探头探脑,不得他召唤,谁敢上前?听得责问,一盏盏园灯倾刻间次递亮起,佳肴美酒流水价送上席面。
我还怔怔坐着,他如释重负的样子,象是说完了,但言下尚有余韵未尽,我忍不住问道:“后来怎样?”
“后来……”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后来还有什么?毁了容,做了上阱士族族长的女婿,割断了和从前所有关联,亲近宇王以获得晋身机会,廿年小虫翻作龙,那都不成其为秘密啦。”
我微微恻然,涩声道:“听丞相这样讲,你和我们清云原无仇恨,而且有着共同的敌人才对。”
许瑞龙大笑道:“与清云原无仇恨,那倒未必。清云我本来瞧着不顺眼,尤其不喜欢你那位慧姨。”
我愣了愣:“慧姨?”
“你可是忘了,她自一见我面,就笑我是个美人,分明笑我以色悦人。哼,那一天我便立下誓言,要叫这自以为是、瞧不起人的一帮之主,一生痛苦,永远不得超生。”
我脑中晕眩,似是记得许瑞龙这么说起过。
“但……慧姨随口玩笑而已,此后多少事情,都因你出卖慧姨而起,你报复得还不够吗?”
许瑞龙微笑:“嘿嘿,那怎么够?——沈慧薇枉为帮主,眼睁睁看着三夫人被害,袖手旁观,无能为力,是第一该死之人。清云之中,三夫人既是那样下场,其余人等,一个也别想逃脱,我早晚要一个个给她们好看!”
他口气并不激烈,但我此时对他略有了解,这实非一句空话。后来的赵雪萍、张恒贞,以至崔艺雪,岂非一一都是为他所害?而这报复,远远未止。我呆了半晌,许瑞龙笑眯眯地又道:“你想,我切断一切关联,谢帮主她们又怎么能猜到我就是粤猊,并给你那一大堆在下罪证?那自然是我和她们斗法之时,慢慢显出的蛛丝马迹。”
“你……简直是,”我生生顿住不可理喻这四个字。此人自出现以来,他眼前的行为,他回忆的旧事,又有哪一件是能以常理论之?他固然口口声声不想害我母亲,其实我母亲每况愈下,每一次也少不了他的掺和。他自身经历坎坷,却将根源归罪于外界每一个人,这个人早就失去了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本性。
他象是完全不曾留意到我的激怒,频频举杯,我冷冷道:“多谢许大人拨冗相待,天色不早,锦云该告辞了。”
跨出半步,许相一遮袍袖,拦住去路,笑道:“慢来,慢来。”
“怎么许大人不许我走吗?”
许瑞龙微笑道:“下官岂敢。文小姐光临敝府,这大半天,连杯清茶都不曾入口。现下晚宴放上来了,文小姐不顾而去,难不成是瞧不起下官?”
我瞪视此人,无言以对。这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一边嚷着我与你清云有深仇大恨,一边殷勤留客?举起酒杯:“既如此,锦云愧领。”他一连斟了三杯,我连饮连毕,将杯倒置于桌面,“锦云只有此量。”
“再随便吃点东西。空腹饮酒,容易伤身啊。”
我又急又恼,不禁后悔太过轻信,竟然单身来赴此约,这样下去何时方是了局。
许瑞龙似是酒意上涌,侧过头,眸子半眯一线,懒洋洋地笑道:“锦云啊,我是为你好呢。你莫要任性,拿自己出气,吃饱肚子,说不定待会打架才有力气呢。”
远处樵楼更鼓悠长的响起,时交二下,我倏然一惊,颤声道:“你、你不择手段,视清云为敌,你借着回忆把我留在这里……”
许瑞龙双目忽张,呵呵大笑:“好锦云,你终于想到了是么?”
他负手急起,在灯下趋走,一双眼睛在灯光里闪闪发亮,激动难抑:“刘玉虹擒我一次,已是该死!还敢要胁我说甚么秘密,转眼十几年过去啦,我只要她儿子的一条命,连本带利算回来,她也未见得吃亏吧。哈哈,哈哈!”
“可是……你和他订了三月之约?”
“三月之约?”许瑞龙瞪着我,“我倒是想给他的,关键是你们把这期限当真了么?宗质潜那小子,觑着半分机会,他会不出手而坐等?既然如此,许某人更从来不是信守诺言之人。”
我长吁一口气,缓缓说道:“许大人也给过我三月期限,我这时便告诉你,你的所愿,决无可能!许大人若要取我性命,这便可以动手了。”
许瑞龙笑道:“下官岂会向文小姐动手。”
我一连变换几种方位,他都拦在我面前,我长剑出鞘,向他疾刺,这当儿心急如焚,出剑更不留情,但剑光霍霍,到了他紫色袍袖的范围内,有如珠沉碧海,连一点波澜未起。紧跟着右手手腕被他托住,我更不打言,剑交左手,便往颈中抹去。许瑞龙这才骇了一跳,一指弹在左手剑背,我几乎拿捏不定。
“你疯了!”
我咬着牙道:“放开我,不然我立即咬舌自尽。”
他呵呵笑了起来,道:“锦云,我真是弄不懂了,你心里喜欢的倒底是哪一个?抑或象三夫人那样,实质上你不过是为了名,为了义,为了那种种抛不下的顾虑,而走上你母亲的老路?”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象一枝毒箭,带着撕碎一切的炙焰,刺穿我的胸膛。我痛得说不出话来。
“傻姑娘,”他悠然道,“你若当真喜欢他呀,这会子赶到梅岭脚下,还来得及收拾他的尸骸,不教血魔全吃光了。运气够好,说不定还能和他话别两句。”
他说出“梅岭”二字,同时放开了我,我急纵向后,就在那道神秘长廊之前,听得一声:“接着。”一道白色光华招入我手心,依稀听得他带笑的声音,“没有这个,下官可舍不得你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变成血魔盘中餐呢。”
堪堪奔出相府,月下长嘶,门口一匹白马毛色雪亮无暇,正是我来时的坐骑,我呆了一呆,猛然想到一切均落在许瑞龙算中。他要向宗府下手,不仅仅由于两家商场争执,实是为了与刘玉虹多年怨隙。他有意把我约出,用回忆来拖时间,一方面下手对付质潜。
然而他说我此时赶去,刚巧能为质潜收尸,这也在他算中么?质潜……质潜他拖不到二更后么?
一瞬间心痛如绞。
仔细推想,我从一开始,口口声声和质潜站在同一阵线,但我几时为他真正着想过?几时是把许瑞龙当成真正敌人?我只知道他对我不怀敌意,我自然而然也对他少戒少防,明知那是一头豺狼,随时会暴起行凶,我却一直故意模糊这一点。这是为什么?……难道,我心中是在怨着清云,怨她们兵不刃血逼死我母亲,怨她们不动声色替我拿定终身的主意,我始终就未曾与清云一条心,清云在我身上寄予厚望,质潜他的鲜血呵,也许就是第一个致命错误!
白马风驰电掣般疾纵。从京城城内到梅岭这段路并不算近,我自来也未曾去过那地方,但贾仲那天来到之时,曾经指点地图,对几个地方加以详述,梅岭即是其一。
梅岭本是帝都附近有名之胜景,山色幽丽。它是一座古老千年的火山,沉睡已久,近年来却常闻山体变动,又有了活动的迹象。是以官府常年封锁,阻止行人接近发生危险。
梅岭延绵数十里,东西两峰高耸对峙。纵岭之间,斜向伸出山口,我驰入山口,奔了一阵,一阵长啸忽地响起,音含悲慨,在峰峦间久久回旋,是质潜!那是他的声音!啸声虽清亮高昂,但中气不足,显然负了内伤,我凝气发出清啸以回应。
转过山口,是一个乱石堆叠、杂树丛生的低洼山谷。
深墨色苍穹之下,星影摇摇欲坠。一条白衣人影潇然傲立,长发乱舞,眉间宝石光华粹目。他身边另有四人,是彭文焕、温八爷以及甘十、十二兄弟,五人藏身于一堆奇形乱石后面。我再也忍不住,喜极而呼:“质潜!”将身飞离马鞍,质潜猛地喝道:“别过来!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