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向居延(黄河行24) 冯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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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向居延(黄河行24)
冯并
经济日报 202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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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是中华民族文明的源头之河,她与我们一道经历昔日的苦难,更经历了苦难中的抗争。黄河,有数不清的历史和现实的故事。
让我们一起,走近黄河……
从乌兰布和沙漠的沙间道路上向西望,越过沙峰,有不少名之为湖的低洼地,那里也许有过黄河水的驻留,但身世往往很曲折,经历的沙尘暴也更多。在银根盆地和巴彦淖尔地区交界处,就是玛瑙湖。原来也有水,但肯定不叫玛瑙这个名字。水没了,露出一大盆被水冲洗过的鹅卵石,包括玛瑙石,也就被人叫成玛瑙湖。那或许是什么世纪的一个火山湖,已经被岁月扫平了,露出了一盆细碎的石头,引来众多的“拾宝人”。
也有没什么人气的湖和洼地。比如“拐子湖”,水资源严重匮乏。上世纪50年代,那里建起了气象站,出现了久违的绿色。这个气象站的位置非常重要,要想准确预报沙尘暴,“拐子湖”这一环缺不了。
从“拐子湖”侧身而过,就可以到居延,不止是王维在《使至塞上》中有过“属国过居延”的书写,也因为这里总体上南高北低、西高东低,假如弱水不是三千而是三万,保不齐也会有流水东来,通过一个个的盆地向黄河靠拢。也许,在未来盘活西部水流中,南高北低、西高东低的地理走势会有用武之时,山不转水转,毕竟是天下至理。
前年,我终于从河西走廊乘坐旅游大巴,去到居延。归来时回到黄河的第二个大拐弯处。居延大概也是匈奴语,因为这里曾经居住过匈奴的“朐衍”部落,居延有可能是一个汉语音变。在《水经注》里,居延一线有过“弱水流沙”的称呼,甚至史书里,不乏“老子骑青牛出关没于流沙”的记载,但老子为什么会从中原来到流沙的地方?这个流沙又指哪里?言之不详。也许是故乡在那里,也许是一次不同凡响的游历,大有胡气的李姓人想着要寻根,也就留下一篇伟大的《道德经》,欣然西北去。有没到过居延,谁也不知道。
弱水流沙不是水流沙而是水流沙间。弱水也即黑河,是我国仅次于塔里木河的第二大内陆河,流到末梢出现了如同罗布泊那样的一个游移不定的湖。这湖在那时是十分巨大的,也会造成芦荡没野的水乡,只要看看方圆千里一串盆地相联的地理地貌,大体可以得出这样的判断。
若说罗布泊成就了楼兰一时的灿烂,居延也曾造成“黑城”一时的辉煌,只是时间稍晚,但持续的时间却更长。从河西四郡的地理方位去看,说居延泽是北海亦无不可。那时的五湖四海,除了湖河有专名,海则多指地理方位。
居延历来是走向西北的捷径,不仅可以屯兵也可屯田。霍去病四出居延,志在必控。汉武帝以后河西四郡初立,这里置有居延县,在唐代又成为凉州之下的典属国和都护府。此后的主要篇章,就是西夏王朝的经略。西夏失居延而灭国,这里又成为元朝的亦集乃路。马可·波罗去元上都,经过这里,清朝末年首次发现楼兰古城的斯文·赫定也曾骑着骆驼,从这里走向新疆,转向楼兰。这里是北方草原沙漠“丝绸之路”.
居延海引起人们更多关注,一是土尔扈特东归英雄的前哨地,或说土尔扈特阿玉奇汗的弟弟按着惯例到西藏礼佛,回路断绝,就被清廷安置在这里,这是额济纳旗的由来。后来万里归来的大部人马,则主要分布在新疆巴音郭楞州,包括天山上那个天鹅湖。额济纳部落人数虽然不多,但很受敬重。额济纳旗与阿拉善在清代是互不统属的特别旗,但他们有部落之间的“姑表关系”,都属于西部卫拉特蒙古系统,方言不同,服饰有异,流行的长调也各有特色,但关系很密切。那位有名的女歌手德德玛,就是额济纳土生的歌唱艺术家。引起人们关注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在一个时间段里,黑河断流了,居延海也干涸了,说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想多几瓢,其实也难。第三个原因就是古丝路的现代复兴,高速公路和铁路向那里延伸。
记得我在阿拉善工作的时候,也曾溜去居延海看过,看远影要比近景多。有劝阻者说,那湖快见底了,不看有念想,看了会失望,但我还是去了。没有到旗府所在地去,也没有去看几道桥头里的胡杨林,就直奔居延西海而去。果如劝阻者所言,原来水量较大的西海已经变成无数个相互分割的小水泡子。西海与东海也分离为“苦海”和“草海”,而且眼见得连这种状态都有些无法维持。遥想文献中所记居延水盛时,两湖或者还有北边的小湖是连在一起的时候,那是何等的壮观,自然变化是那样的无情,失望的心情自然无可言说。
听说居延的东海已经开始恢复元气,西湖的水也在看涨,这是从2002年开始的,是黑河中上游改变拦截漫灌陋习的一个成果。我是从张掖去的,有弱水一路伴行,用了一天时间也就到了弱水中段的甘肃金塔县,从那里拉开了居延之行的帷幕。
金塔有一大片长得旺盛的胡杨林,河水横流,对耐旱但喜水的胡杨来讲,当然是理想的生存状态,但它们真需要那么多的水吗?那余水最终会散流到沙的漏斗里去,十分可惜。这大约是黑河系统整合中留有的一个不经意的“尾巴”,但这里毕竟是胡杨与人亲密无间的一方乐园。如果只是为去看胡杨林,这里已经够刺激,何况这除了大片的胡杨林莽,还有以往在西北见不到的许多花草,够人留恋一阵子。从金塔开始,路是弱水边的路,胡杨是伴行弱水的胡杨,从车窗边望,一条分明绿线,绿线下就是弱水。
大漠里的河与峡里的河不一样,与草原上的溪流更不一样,没有那么多曲折,也不会有弯弯的“牛轭湖”。无须跑去看弱水,只要看到胡杨的绿线,就知道河在哪里行走。那一直目送的胡杨树,像是一队一队的骆驼客或是护卫弱水的一排卫兵,目不斜视地走向远方。水在流,车在走,一列火车也急速地从自己的轨道上赶来,驶向一处散落着白色黄色建筑的浅草滩。那里就是人们都知晓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其实离酒泉还远,它应当是居延和弱水的骄傲。
正午时分,额济纳旗达来呼布镇到了。我放下行囊,急忙按着路人的指点,去到野生胡杨的大生态园。这里是达来呼布的重心,无论是从园门外繁华商业街的市声里,还是园里,到处可闻的人群惊叹声里,都能感受这胡杨王国带来的情绪律动。见过胡杨林,却没有见过因胡杨而生、因胡杨而兴的一座城,我不由地想起,安徒生初见德国魏玛小城时说过的一句话:那不是一座有公园的城市,而是一座有城市的公园。达来呼布当然不是魏玛,但将这句话用在此处,在逻辑上很相似。
这是怎样的一座有城镇的胡杨林?天空、湖水、花草、栈道、木桥和树在浅沙流水的画面底色里交融,蓝的、绿的、黄的,层次分明但又错落,让人不知是先看胡杨还是先去看湖好。有位带着小孙女的老者,好似在自语又好似等谁来回答:这五道桥六道桥都走遍,一道桥有一道桥的样儿,一道桥一道桥又都有分不清胡杨树的样。胡杨林片居然要用城乡里的桥来划分,若不是到处有指路牌,桥都能让人晕头转向。想想也是,达来呼布原本就有大海深渊的意思,胡杨的大海,胡杨的深渊,不到这里,怎么会知道居延的生命力是何等的硬气。
看居延海,需要在拂晓前去,因为只有等到红日露出微光的那个瞬间,你才能看到居延的日出而不是长河落日,才能看到居延海那张“当窗理云鬓,对镜贴黄花”的新鲜的脸,才能在豁然开朗中看到飞鸟,看那些被旭日点染了衣袍的胡杨树。但我在达来呼布的几道胡杨桥上已经走得筋疲力尽,打算睡一个饱觉再作打算。第二天白天还是先到近些的黑城子和怪树林去看看。黑城子便是全国现存规模最大的居延古城。
大漠草原的古城遗址很常见,但规模都很小,就连著名的阳关和嘉峪关也是一座座小方盘。由黄土夯成的居延古城池,周长约1公里,合于古来三里之城五里之郭较大城池之制,城墙残高9米多,东西两座城门加筑了瓮城。城里官署、仓敖、佛寺和街市遗址废墟清晰可辨。城里有圆顶清真寺,城外有一座间架完好的穹顶壁龛式礼拜堂,西北城墙上还有五座高高的佛塔身影,显示了古丝绸之路要津的多元文化色彩。
黑城子始建于西夏时期,扩建于蒙元,因此也叫亦集乃,在西夏党项语里,亦集乃也就是黑水城。小城的毁灭是明洪武三年以后的事,明朝的大将军冯胜平定河西走廊进兵黑城子,在一场恶战之后,曾以阻断水源的方法迫使元朝守将伯颜帖木儿出降。城池犹在,但弱水改道,加上明朝在河西走廊修筑了长城,这个位于长城以北的黑城子也就成为了一座彻底的弃城。
我在已经开放的黑城遗址里四处观看,到处是瓦砾堆,不时发现露出地面的明黄色瓷片。历史的征战是残酷的,水源短缺造成的破坏更为残酷。城墙外有一圈大体规整的低洼地轨迹,疑似旧的河道,有护城河的模样。或者弱水曾经在城前浩浩荡荡地流过,但被上游后筑的沙土坝阻断了。
西面并不很远的“怪树林”,应是历史那一幕的直接见证者。在我的眼里,那些枯死但依然立着的胡杨树干,像是出城抢水的人众,也像抢天呼地逃离的人群,队伍足足拉有一里多长。爬上前方的沙梁,下面才是尚有绿色的一股流水。驻足沙梁,你可以欣赏这里撕心裂肺的濒死美,也可以把它们看作是彼时挣扎站立的干渴者们的群像,甚至还可以由此体味一下,胡杨千年生千年不倒又千年不朽的永恒,但它们凝固在这样的画面里,又会产生对观者的怎样的一种心理冲击?水就是一座城市形成与繁荣的基本生命的内涵和形式,荣于水,败落于无水,这在已有千年建城史的亦集乃身上,再一次得到了历史展现。
这是一回情绪极为压抑的游历,但这情绪被翌日清晨里居延湖的美丽画面稀释和冲淡了。此行的主要目标是居延海,半夜里起身,乘车赶去,为抢一个好角度,在寒意尚浓的高处静等着日出。夜里等日出是艰难的,索性在灯光的指引下来到岸边。这是一个有着木栈看台的有灯光的湖角,虽然背着太阳升起的东方,但可以在太阳耀起时看到蓦然闪亮的湖面。旭日东升的景象在哪里都会看到,在泰山顶,在大海上,甚至在家乡的哪个小山包上,但居延日出的美,应当美在突然亮起的湖面上。
终于等来日出的时刻,有人就着光亮用秒表倒计时,我的目光一直落在渐来渐亮的湖面上。哦,湖面突然间大亮了,但耳边响起一阵扑楞楞的声音,几只水鸟竟然抢先飞落在头顶的木架上,有一只还跳在我眼前。这是什么鸟?像鸽子又比鸽子大,灰白的羽,红色的喙,有的头顶上还有一点黑。我不明白它们是哪里飞来的,难道如我一样,醒来不知身是客,也要在这里观湖观日出?这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对了,它们不就是在滇池边在洱海畔见过的红嘴海鸥吗?
向湖面望去,金红色的波纹一层一层,向着看不见的水天里涌去,这有些狭长的湖面,不免让人想起王勃的“秋水共长天一色”,但不一定是“落霞与孤鹜齐飞”。在旭日渐升的居延海面上,红嘴海鸥飞起飞落,是它们的一个大早操课程。密密麻麻,高低飞旋,不比滇池边见到的情景更差许多。它们是居延的新朋还是旧友?或许都是,它们每一次在居延湖上的大聚会,都是生命迁徙中注定要发生的连续片段。
红嘴海鸥是生活繁衍在贝加尔湖的候鸟,每年去滇池过冬。来的时候是白白净净的小王子和小公主,要走的时候已经加过了“成人礼”,那头上生出的黑点,意味它们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需要不远千里飞回原乡去生儿育女。这眼前与居延红霞齐飞的红嘴海鸥,是一个长幼兼有的海鸥家族,这里莫不是已经成了红嘴海鸥的又一个原乡,或者本来是原乡,却迷失了,后来又被它们找到了。
再过两个月,它们也许也会飞到滇池去。到时人去了,或许你认不得它,它却认识你,红嘴海鸥从来不认生,是自来的见面熟,他会大大方方会落在你张开的手心上,咕咕地向你问候:你们怎么这时才来呀。
海鸥和海燕一样,都是一种掠来掠去最会利用气流飞旋的鸟,但海鸥多白,海燕多黑,都能迎风沐雨。翻译家戈宝权很会译海燕,海燕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大海上掠过,但海鸥,无论是大海上的海鸥,还是湖面上的红嘴海鸥,也并非完全是高尔基笔下的“在大海上飞窜”,要把恐惧“掩藏在大海深处”的凡鸟。它们似乎更多一份对生活的自信。红嘴海鸥在居延海再次安身立命,不仅显示了自身的存在,也在显示居延海的海量气度和新的魅力。
海鸥,在气流里飞旋吧,在居延湖面上,在新鲜的红日里。在居延海里成长,在弱水的滋润中发育,在胡杨的绿荫下飞翔。当居延海三个湖泊团园在一起的时候,海鸥将会迎来更多的欢乐,迎来最美的太阳。而人们也会迎来更多更多相识和不相识的红嘴海鸥,它们是居延的吉祥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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