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笔千年 金石万象

以刀为笔,金石为笺。方寸之间融天地万物,朱白之际寓阴阳哲学。一枚小小的印章何以传承千年,成为承载中华文明的艺术符号?几千年来以印章为主要表现形式的篆刻艺术经历了哪些变化?

篆刻学也被称为“印学”,通俗的理解可以定义为印章制作与应用的艺术学科。古文献中对印章有很多不同的称谓,如玺、印、章、宝、钤等不下20种。现在经常把篆刻和印章等同而论,实际上篆刻是一门古老的艺术,早期形式也不只印章,还有符节、封泥等,其成为一门独特的艺术经过了数千年之久。

印从何来

早在新石器时代,人们便在陶器上刻画或印制符号作为标记,或为图腾,或为族徽,或为数字,等等,以便区分。有专家认为,原始社会制作陶器的“陶拍”便是印章的雏形,这在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出土的一些陶器上得到印证。可见印章的产生与原始制陶业和手工业有着密切关系。在文字产生后,随着手工业的发展,这种符号特征逐渐被强化,成为与社会生活和经济活动息息相关的一种形式。

清末民初,史学家通过对古文献的研究,大致推定了篆刻的出现时间,其中夏、商、周“三代说”最为流行,一些学者往往把“三代”作为篆刻的源流阶段。但是,这种说法一直缺乏文物的实证,直到三枚印章的出现。

20世纪初,随着考古学兴起,大量夏商周时期文物的出土为篆刻研究提供了更多实证。20世纪30年代,河南安阳殷墟出土了三枚铜质古玺,被北京古董商黄浚收藏并在其《邺中片羽》中予以著录,引起史学家的关注。这三枚古玺为方形,扁而薄,上面有小鼻钮,是目前所能见到最早的印章实物。因其并非为官方发掘,而是出自古董商之手,三枚古玺的真实性和年代界定引发不少争议。

一些学者通过将三枚古玺与同时期的陶模、铜器等实物或图像进行对比,发现它们具有一些技术共性和相同的艺术表征,从而认定它们是殷商时期的遗物。史学家郭沫若、王国维、王献唐等人均支持此观点,并把这三枚古玺收入著作进行专门论述。古文字学家于省吾在1940年把这三枚古玺录入《双剑誃古器物图录》,并对释文进行了初步考证,其结论越来越明朗地指向殷商时期。

20世纪80年代初,河南驻马店一处商代遗址出土了一批青铜器,其中一尊青铜器辛亚禽示(氏)斝(音jiǎ,一种酒器,似爵而大)上的铭文与上述三枚古玺中的亚形玺极为相似。禽国是商朝镇守南方的重要属国,禽侯为商朝“亚禽氏”,因而专家推断亚形玺上的图案应该是禽国的族徽,而亚形玺很可能就是禽侯“亚禽氏”的印玺,于是将之命名为“亚禽氏玺”,从而进一步印证了印章起源于商代的说法。这三枚古玺现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成为篆刻源流探讨的关键证据。

虽然殷商时期甲骨文还没有玺、印等文字,但是文献中却有使用玺印的记载,如《尚书大传》“汤以玺与伊尹”,《周书》“汤放桀大会诸侯,取玺置天子之座”。这两段资料与三枚古玺互相佐证,确定了商代使用玺印的事实。因而,我们认为篆刻的起源大致可以认定为殷商时期。

执以为信

如果说商代是篆刻的萌芽期,那么从周朝开始,便进入了实用期。从现有史料来看,在战国时期,印章已经在社会上普遍使用,在之后直至元代两千余年的时间里,印章一直作为一种信证载体存在,虽然形制、材料不断变化,其实用性一直占据主导地位。

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周礼》中曾多次写到玺和玺节,如《地官·司市》条“凡通货贿,以玺节出入之”,《秋官·藏金》条“辨其物之媺恶与其数量,楬而玺之”,等等。这里的玺或玺节即为印章,所记载之处均与交换、易物等经济活动相关。由此看来,印章亦是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是作为信用凭证而存在的。

明代谢肇淛在《五杂俎》卷十二物部云:“三代之为信者,符节而已,未有玺也。周礼九节,玺居一焉。玺亦所以为节。郑康成谓止用之货贿,盖亦用以钤封,恐人之伪易也……称印而已。”这段话大致说明了三层意思:其一,夏商周“三代”时期以符节为信物,还没有出现玺的说法;其二,周朝已明确玺印作为九节之一,具有“三代”符节同等功能;其三,说明了玺印的另一个重要作用—封印防伪。可見从原始的图腾符节,到后来的玺印钤封,印章的功能在不断发生变化,渐渐由标志性走向实用性,“执以为信”成为印章的实用特征。

汉印高峰

战国时期,除了经济活动使用印章,上至君王公卿,下至黎民百姓,还养成了佩戴印章的习惯,其功用之一是便于身份区分,另外与“君子佩玉”以彰其德有同工之妙,还有祥瑞辟邪之意。此时,印章均称玺,没有等级区别。除了佩印,还有很多其他用法,比如封泥,在纸张出现以前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用以封存书简、货物的一种方法,其印文也颇具艺术价值。由于文字还不统一,各国的印章形制和文字也有很大差别。材质以铜印为主,对艺术性要求不高,形状不拘,文字古朴,充满原始气息。

秦统一文字后,开始规定把小篆作为印章的统一字体,同时,对印章大小、等级都进行了规范。玺成为帝王用印的专属,其他人只能称印或章,出现了官印、私印的等级差别。印形崇尚方正,印文规整纤细、笔画分明,保留了战国时期以界格分割文字的特征。由此发端,印章开始向多样化发展,更注重印文的艺术性。

及至两汉,随着书风的演变,隶书进一步发展,取代了小篆的主导地位。篆刻开始以隶化后平整饱满的“缪篆”入印,以满白文铺满印面,崇尚粗犷淳朴,呈现出古拙飞动、富贵高古的姿态。印文内容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突破了秦印四字限制,有的多达十几个字,还出现了肖形印、朱白相间印、祝词印、套印、六面印等多种新的篆刻形式。印章在创作上解除了界格的束缚,更为自由,但是在治印的规范化思想上依然延续秦风。

两汉至魏晋的六七百年间,形成了成熟的汉印风格,这一时期成为篆刻史上一个高峰。其后各代,直至今日,学印莫不以汉印为宗。六朝之后至宋元,由于社会形态的变化,加上官印独行其道,九叠篆泛滥,篆刻讲究柔美盘曲,古法尽失,渐趋衰微。但是,随着唐宋时期书画艺术的发展,印章与书画艺术的结合度越来越高,除了作者署名印章,还出现了书画鉴藏章。一些文人如米芾开始引领文人印的应用,篆刻走向创作自觉化并向艺术欣赏方面转化。宋元时期印学理论更为深入,宋代出现了最早的印谱,元代出现了新的形式细朱文和“元押”,还有我国首部印学论著《学古篇》,这些都为篆刻最终走向艺术化打下了基础。

金石之華

明清时期是除战国、秦、汉之外,篆刻创作最活跃的时期。经过两千年的沉淀,篆刻此时才真正从实用走向艺术,出现了篆刻史上一次大转折。这一时期,篆刻艺术化的条件已经成熟,在一些文人艺术家的引领下,篆刻艺术之花不断生发,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

明清时期篆刻艺术的变化主要表现在三方面:

其一,印材的变化。秦汉时期印章主要材质为铜,需要专门的印工进行铸、凿,偶有玉质,因为硬度高不易雕刻和普及。明清时期开始大量使用石质印材替代雕刻难度高的金玉材质,石材取材广泛,容易加工,很快得到普及。这成为推动明清篆刻繁荣的一个重要因素。早在元代,王冕便发现“花药石”可以刻印,所谓“花药石”应该是青田石、冻石一类,可惜王冕的发现并没有激起多少浪花。百余年后,明代文彭偶然得到四筐灯光冻石,并以石作印,才真正确定了印材的石质观念,为篆刻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古代文人以石喻人,石质印材以其可塑性和艺术性赢得了众多文人的青睐,其中以寿山石、青田石、昌化石、巴林石最被推崇。明代除了石质印材,还有铜、木、玉、牙、竹等材质,大大丰富了篆刻的创作材料和形式,拓展了艺术发展空间,也增强了印章的艺术效果。

其二,篆刻流派纷呈。明清时期篆刻流派如同雨后春笋般崛起,涌现出了一大批篆刻名家。明代文彭不仅推广了冻石,还成为引领时代“崛起复古”的革新手,他创立的“三桥派”是我国篆刻史上第一家流派,被称为“流派之祖”。其后有何震的“雪渔派”、苏宣的“泗水派”等,明末清初有程邃的“徽派”、丁敬为代表的“浙派”、邓石如为代表的“邓派”等,清中后期有吴熙载、赵之谦、吴昌硕等一干名家。正是这些名家和流派相互交流不断促进,推动了篆刻艺术的蓬勃发展,使之成为堪与书画艺术比肩并与之互融共生的艺术形式。

其三,印学理论兴起。明清两代,篆刻艺术已经不止于创作表面,而是向理论层面有了更深发展,一些篆刻家整理的印学著作空前兴盛,为篆刻艺术提供了理论支撑。如明代何震的《印选》、徐官的《古今印史》、周应愿的《印说》、沈野的《印谈》、朱简的《印经》等。这些印学研究成果为后人研习篆刻提供了理论指导,标志着篆刻艺术具有了完备的体系,成功从实用品转化为艺术品。篆刻的艺术内涵和价值也相应发生了变化,成为具有独特魅力的艺苑奇葩。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任何艺术形式没有一蹴而就的,篆刻经历了数千年才完成了艺术蜕变,这是无数印人、篆刻家不断探索、创新、开拓、进取的结果。

一朱一白,阴阳互补。有时人生便如一方印,只有经历千万次痛苦的琢蚀与磨砺,才能印得完美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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