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赏:琴棋书石的价值丨中国古典家具
刘悦笛
生活美学倡导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美国富布莱特访问学者,北京大学博士后,曾任国际美学协会(IAA)五位总执委之一与中华美学学会副秘书长,Comparative Philosophy编委。著作有《生活美学》《分析美学史》《当代艺术理论》等,翻译维特根斯坦《美学、心理学和宗教信仰的演讲与对话集》等5部著作,在欧洲布里尔出版社与剑桥学者出版社有两部著作出版。
上期文章(2017年3月刊《说“长物”:闲情何处寄?》)提及,长物是赘余无用之物——它和人的现实生活欲望了不相干,不能满足人吃饭、穿衣等直接生存欲望和名利、财势等社会欲求。但是,它们却能从形、色、香、味、声等感官形式层面满足人的趣味需求,使人获得对于世界完整的、富有情趣的体验。
张岱曾经做过一个极为恰当、形象的比喻,他说:
世间有绝无益于世界,绝无益于人身,而卒为世界人身所断不可少者,在天为月,在人为眉,在飞植则为草本花,为燕鹂蜂蝶之属。若月之无关于天之生杀之数,眉之无关于人之视听之官,草花燕蝶之无关于人之衣食之类,其无益于世界人身也明甚。而试思有花朝而无月夕,有美目而无灿眉,有蚕桑而无花鸟,犹之乎不成其为世界,不成其为面庞也。
月亮无关乎四时更迭、万物生养;没有了眉毛,人也一样能看清世界万物;花鸟就更是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了。然而没了月,也就没有了花前月下的浪漫体验;没了眉,也就没有了眉清目秀的俊俏面庞;没了花鸟,自然也就没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清词丽句……
比张岱更早一些,沈春泽在给文震亨《长物志》写的序文中,说得更为清楚:
夫标榜林壑,品题酒茗,收藏位置图史、杯铛之属,于世为闲事,于身为长物,而品人者,以此观韵焉,才与情焉,何也?挹古今清华美妙之气于耳、目之前,供我呼吸,罗天地琐杂碎细之物于几席之上,听我指挥,挟日用寒不可衣、饥不可食之器,尊踰拱璧,享轻千金,以寄我之慷慨不平,非有真韵、真才与真情以胜之,其调弗同也。
文中说的“林壑”“酒茗”“图史”和“杯铛”,分别是指园林、茶酒、图书、字画和古董器物等,它们对人的生存来说,自然是没有切身价值的,但是为何许多人会对此情有独钟,不惜一掷千金?
这就要特别注意沈春泽在这些长物之前所用的那些“动词”了——“标榜”“品题”“收藏”“位置”。“标榜”和“品题”是指揭示园林、茶酒的美妙,并加以品评;“位置”就是设计和摆放。
这些词所揭示和强调的是人与长物的互动。也就是说,长物本身是没有多少价值的,但如果人的才学、情致和品位参与进去,长物所蕴含的“古今清华美妙之气”才会一览无余,人的才学、情致和品位也会随之彰显。
人与物的互动,也就是才学、情致和品位的参与,才是“闲事”与“长物”的灵魂所在。这就是“闲赏”,因“闲”而“赏”,因“尚”而“适”,从而消遣了闲情,体会到生活和人生的乐趣。
北宋 赵佶 《文会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中国古代的养生家们尤其注重闲赏,把闲赏看成是超脱世俗苦闷的绝佳途径,比如宋代赵希鹄在《洞天清录》中说:
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而风雨忧愁,辄居三分之二,其间得闲者才一分耳。况知之而能享用者,又百之一二。于百一之中,又多以声色为受用,殊不知吾辈自有乐地,悦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声。尝见前辈诸老先生,多蓄法书、名画、古琴、旧研(引者注:砚),良以是也。窗明净几,罗列布置,篆香居中,佳客玉立相映,时取古人妙迹,以观鸟篆蜗书、奇峰远水,摩挲钟鼎、亲见商周,端研(砚)涌岩泉、焦桐鸣玉佩,不知身居人世,所谓受用清福,孰有踰此者乎?
这里说的“悦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声”中的声与色,特指女色、声伎等唤起人的肉欲的感官刺激。既然这些都不能算作赏心悦目之物,那究竟什么才能给人带来真正的快乐呢?这就是那些远离了肉体欲望和世俗名利的真正的“长物”——书画、琴棋、古董和奇石等。
这些东西固然是物以稀为贵,但真正懂得欣赏、体验它们的人,购置和收藏它们,并不是为了囤积居奇以获重利,而是在闲暇的时候,在窗明几净的静室雅居内,把它们摆放出来,与三两知心好友一同欣赏和品评。
观书画,在欣赏古人书法、画艺之美的同时,感受蕴含其中的淋漓元气;赏古董,穿透钟、鼎、尊、爵表面斑驳的铜绿,想象往古时代的历史兴亡;玩奇石名砚,体味天工开物、鬼斧神工的奇崛或人力雕琢却浑然天成、巧夺天工的妙处;抚古琴,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沉醉在悠扬、素朴、淡雅的琴声中,忘却一切世俗的烦恼……
《宋人十八学士图》之画
《宋人十八学士图》之棋
《宋人十八学士图》之琴
《宋人十八学士图》之书
如此,琴、棋、书、石,就在庸常、世俗、繁琐的日常生活世界里开疆拓土,开辟出一方纯粹的情感、精神享受的审美空间。难道世间还有比这更有价值的享受吗?
这里说的琴、棋、书、石等,只是概括性的说法而已。其实,古人闲赏的对象远不局限于这四种,而是涵盖古今、包罗万象。
《洞天清录》里所举出的能令人享受“清福”的大多是古董,如古琴、古砚、古钟鼎彝器、怪石、砚屏、笔格、水滴、古翰墨真迹、古今石刻、古画等多种,绝大部分都是古物。
这大概是时代风气和个人趣味使然——宋代文人士大夫对于古董器物的欣赏与收藏热情是空前绝后的。根据王国维的说法,宋代经济发达,政治清明,社会环境宽松,士大夫悠游自在,涵泳在文化的海洋中,培养了极高的审美素养和鉴赏、识别能力,因此宋人对于古器物的兴味,是汉唐和元明时代的人所决不能相提并论的。而在更多时候,人们的趣味除集中在古董上面,还对具有较高审美价值自然物,如奇石、花鸟,以及同时代比较流行的器物感兴趣。
比如影响巨大的生活美学著作《遵生八笺》的作者高濂,就说自己在有闲的时候,除了赏玩古董外,还常常焚香鼓琴、栽花种竹。另一位著名文人冯梦祯则更详细地罗列出“十三事”:
随意散帙,焚香,瀹茗品泉,鸣琴,挥麈习静,临摹法书,观图画,弄笔墨,看池中鱼戏,或听鸟声,观卉木,识奇字,玩文石。
南宋 刘松年 《十八学士图》(局部),冯梦祯所言在此画中皆可见。
在这“十三事”里,冯梦祯并未刻意区分哪些为古,哪些为今,哪些属人工,哪些是自然,而是一视同仁,只要涵泳“古今清华美妙之气”,就一概拿来,为我所玩、为我所赏。
欣赏的过程,就像前面沈春泽所说的那样,并不是与外物、对象截然对立,而是突出和强化了人自身的参与——对待书,要“散帙”,也就是随心所欲地阅读;香须亲手焚;茶要亲手泡;泉水要细细品味;拂尘要挥动;书画要观摩临写;奇石要把玩摩挲……
此种气度、胸襟和眼力、情趣,是把天地自然万物都看成审美欣赏的对象,也是把自己投入到天地自然万物的怀抱中,在人与物、内与外的浑然交融中体验真正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说到“天人合一”,可能有些玄虚,我们来举一个例子——元和十一年(816年)秋天,白居易游览庐山胜景,流连忘返,便在那里建造了一座草堂。草堂的规模很小,用料未经精雕细琢,其中的布置和陈设也异常简单:
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两三卷。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泉,傍睨竹树云石,自辰至酉,应接不暇。俄而物诱气随,外适内和;一宿体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
木榻是可供坐卧的小矮床,素屏是未经图绘雕琢的屏风,漆琴也并非名贵的古董,而是当时流行的一种用桐木漆制而成的琴,至于儒、道、佛书,想必也是常见的。然而,就是这样简陋的居室、常见的陈设和并不古旧名贵的琴与书,却给白居易带来了审美的沉醉。
这大概是因为这些人造长物,被放置到了合适的自然空间中,从而营造出了一种人工与自然极为和谐的生活空间。
我们看白居易在草堂中仰可观远山翠微,俯可听涧底鸣泉,外有茂密的竹木花卉、造型奇绝的怪石,内有屏与榻、琴与书;屏可障避风日,榻则可坐可卧,琴可兴起而抚,书可意动而览……
这是一种综合了自然风物和人文气息,并且强化到极致的闲适、舒畅的生活和审美空间,自然的律动和人文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应接不暇,人也自然就融合、沉醉在这空间里。
“物诱气随”说的是自然(也就是“天”)对人的吸引,以及人对自然的顺随——可以说,这是人的生活空间的自然化,也是自然空间的人化,这就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白居易还说,等到他日弟、妹都婚嫁完毕后,他就“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书”,举家迁来庐山草堂,终老于此——这当然是理想的说法,不在话下。我们更应该关注他对“琴书”的推重:如此可有可无之物,竟然能与妻子儿女相提并论!琴、棋、书、石等赏玩之物对文人生活的重要性也就无须更多说明了。
不过,我们前面说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天人合一”的生活境界虽然美妙,但在天与人、道心与人心之间,毕竟横亘着深不见底的鸿沟,人心稍有不慎,闲情与闲赏稍涉现实欲望,人与天、人心与道心就会背道而驰,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对此,那些钟情于琴、棋、书、石的人感受尤其真切。比如,明代倾动士林、名满天下的陈眉公(名继儒)就说过:
予寡嗜,顾性独嗜法书名画,及三代秦汉彝器瑗璧之属,以为极乐国在是。然得之于目而贮之心,每或废寝食不去思,则又翻成清净苦海矣!
本来,收藏和鉴赏古董书画是为了消磨时光,寻求清净和快乐,在世俗生活世界建立一个“极乐国”,但是“嗜古者见古人书画,如见家谱,岂更容落他人手”?这可真就成了情欲物累,对他人而言,不胜其烦;对自己而言,更常陷入求之不得、寝食难安的苦恼,可谓得了清净,却堕入苦海——“清净苦海”一语说得真是贴切。
总编丨邓雪松
主编丨林育程
执行主编丨程香
本期作者丨刘悦笛、赵强
资料来源丨《中国古典家具》2017年4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