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绯:西南联大与世界教育史
《人民政协报》2017-11-16刊,发表时有删略
“世界教育史的一页”
——西南联大九周年校庆纪实
肖伊绯
1938年12月18日,香港《立报》刊出一篇题为“西南联大概况”的报道,展转向日军铁蹄下的中国学子们,传达了一个令人鼓舞的讯息:“西南联大开学了!”据报道,西南联大在云南昆明于当年12月1日开学,12月8日正式上课,全校新旧同学及转学者,共计一千六百余人。
原来,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抗日战争爆发,举国共赴国难之际,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率先迁至湖南长沙,组成长沙临时大学,同年10月25日开学。1938年4月又西迁昆明,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设立文、理、法商、工、师范5个院26个系,两个专修科一个选修班。联大荟集了一批著名专家、学者、教授,师资充实;在办学的8年中毕业学生约2000人。抗战胜利后,1946年5月4日,梅贻琦在昆明宣布西南联合大学正式结束,三所学校分别北上复员。联大师范学院则留在昆明,改成国立昆明师范学院,成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云南留下的永久纪念。
1946年11月1日,已各自复课的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师生齐聚北平,举办了盛大的西南联大九周年校庆庆典。虽然实体意义上的西南联大这所战时组建的庞大学校业已解散,但在抗战中缔造的联大精神,却让出席此次庆典的师生铭记难忘——梅贻琦、黄子坚、胡适等三校代表纷纷到会致辞,追忆过往,也为后世研究者留下一笔珍贵的口述史史料。但查阅相关著述,对此次庆典虽略有记述,却始终未见有详细披露者。向来对近现代文教事件记载甚详的《胡适日记》,也未有任何记录;此外,无论是胡适,还是梅贻琦的晚年忆述,也未见提及,这对后世研究者而言,当然是相当遗憾的。这就意味着,对于“西南联大九周年校庆”这一事件,只能模棱两可的成为一则待考的“词条”,想做“名词解释”,几无可能。
殊不知,1946年11月2日,北平《世界日报》曾以较大篇幅报道过“西南联大九周年校庆”,可谓一补前史,为西南联大校史补题上了一个意义深远的“句点”。因资料难得,在此酌加整理,转录全文如下:
西南联大九周年校庆纪念日
三校热烈联合庆祝
梅贻琦说:三校合作的精神应该要继续
黄子坚说:三校在友谊上应作学业竞争
胡 适称:是世界教育史的一页
【本报讯】北大、清华、南开三校,昨日联合举行西南联大九周年校庆纪念日。晨九时,国会街北大门院,即涌满活跃的联大学生,九周年纪念特刊,在大门旁发卖,四壁纪念报刊,都是介绍联大八年来的回忆事迹。十时,胡适校长与陈雪屏两氏,同车同至。之后南开秘书长黄子坚,率联大学生五人,由津来平参加盛会。清华梅校长,因交通工具关系,率学生数人,于十时半即达会场。十时五十分,纪念会开幕。
梅贻琦校长首先致词
梅贻琦首先致词谓:今天是西南联合大学九周年纪念日,今天三个学校,已经离开昆明,回到北平。八年来,我们都在昆明。现在感觉到非常幸运,全部又回来了,尤其大家聚集在这里。然而想到从长沙的临时大学迁移至昆,遇到的困难,度着磨难的日子,今日联大的常委张伯苓、蒋梦麟、傅孟真,不能回来同庆,还有留在昆明的师长们,师范学校成立了独立一部份,联大查训导长留在那里。我愿意从军的师生,欢欢喜喜的到来。牺牲了的师生们,他们为了国家……我一面为他们禁不住感伤。还有因当局防护不周,而殉难的师长,回忆这些,我们这个会,不应仅在形式上,需特别着重过去联合的战果,三校分开了,三校合作的精神,应该继续。因为抗战以前,三校已经有相同的教育方法,或者是大同小异,人事上有“通家”的传统。胡适之先生是清华的校友,清华文学院长冯友兰,是北大校友。南开秘书长黄子坚,也是清华校友,张伯苓在很早以前,曾任清华教务长,我自己在南开受过教。俗话说“亲戚远来香”,但三校越近越香。梅氏还对长沙与昆明的情形,叙述很多,说胡校长于二十六年离国前,还去长沙绕路半小时。由长沙到昆明,不像那些为安全而去西藏,喜马拉亚山避炸弹。联大选定了昆明,都是为了西南的交通路线,滇缅公路,可以运图书仪器,以为补充。三十三年因战局的关系,曾一度设叙永分校,但不久即迁回昆明。不是已经没有危险,一度敌人趋贵阳,同人们仍冒危险努力,一直听到胜利的消息。又等了一年,今年三四月间,陆续返平,七月底,最后一批学生,坐了难民车,经三个月功夫,联大三校已大部复校回来了。九年来,可以说在勉强的情形下,有着勉强的结果。最后,梅校长以“彼此本合作精神努力”一语,结束此三十分钟的演讲。
南开黄子坚,他的话引起大笑
其次,由南开秘书长黄子坚致词谓:梅校长清瘦的面貌,男低音的声调,可以回想昆明大西门外草坪上的情境。北平的阳光,和昆明一样,现在要冷了,希望今年北平的冬天,和去年一样。他回忆昆明长沙圣经医院的情形,从长沙到昆明,他和李继侗,袁复礼等步行六十余天。二十九年,敌人轰炸三校,曾派他赴川贵各地巡视,觅一校址。他笑说四川的滑竿,主要是三种生物乘坐,新娘子、猪和大学教授。他的话不断的引起听者大笑,他最后说:过去虽可珍惜,但是要展望将来,把握现在,希望三校在友谊上作学业的竞争。
胡适说,我应该是太老师
这时,轮到胡适校长说话了。他说:还是有点喉痛,不敢大声说话,现在是客人,但不敢以客人自居。北大应由汤用彤和杨今甫两位出席,但是他们一个病了,一个代我主持国文系的系务,都不能来。在会场外看见纪念的标语有八年的,也有写成九年的,如说九年,临时大学在长沙的学办,是我首先提议,我是创办人之一。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日,教育界人士,参加庐山会后回南京,当时北大、清华、南开三校负责人,都在那里,经胡适建议,长沙设立临时大学第一区。胡适称:去美国后,第二年敌人炸南大,同事寄去的被炸照片,经我亲自写文章送各报馆刊载。因此联大不仅是我国历史的一段,也是世界教育史的一页。我对于长沙率领学生步行六十八天,历一千英里之旅的教授们,表示崇敬。对梅校长三校“本来是通家”一语,极为同意。我不但是清华的校友,清华校长罗家伦是我的学生,我应该是“太老师”。北大的理学院饶毓泰、数学系主任现任代理理学院院长江泽涵,都是南开校友。清华朱自清教授,是北大学生,因此“通家”的事实,不胜枚举。胡氏最后提出此次赴南京开会前一天,梅校长与陈岱荪访晤时一句话:“休戚相关”。
只有合作,才有办法
他认为九年的合作,九年的流亡,只有合作,才有办法。纪念会至十二时,午后一时联大教授吴之椿、孙云铸、费青、冯至、袁家骅、吴晗等讲演。联大图片展、朗诵诗歌会、球赛,及七时举行的戏剧联欢晚会,会况热烈空前,参加达千人,夜九时许始散。
这篇1800字的报道,“现场感”十足,生动描述了“西南联大九周年校庆”这一历史事件的细节。清华、北大、南开的“通家”之谊,抗战之情,“休戚相关”之传统,已跃然纸上,三校共同缔造西南联大的奇迹,在梅贻琦、黄子坚、胡适的口中娓娓道来,恍然如昨。事实上,清华、北大、南开三校亲密合作、和衷共济的团结精神,支撑联大度过艰苦卓绝的八年,是联大成功办学的根本保证。抗战爆发后,除西南联大其他部分学校还组建了西北联合大学、西北工学院等,但都未能成功维持下来。正如冯友兰撰写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所说“三校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
值得一提的是,梅贻琦致辞中提到的“叙永分校”,称设立时间为“民国三十三年”,即1944年,可能记忆有误。据当年叙永分校学生郎昌清忆述,该校设立时间应为1940年。叙永是位于川、黔、滇交界上的一座小县城,今归属四川泸州市管辖。此地是盐商贩运食盐至黔、滇必经之路;长江支流永宁河蜿蜒曲折穿过县境,把叙永县分成东西两城。两城之间有上、下两座桥相通;地势险要,易守难攻。1940年,日军借道安南(现越南)攻滇,昆明也危在旦夕,西南联大为此也做了必要时迁校之准备。于是同年设立叙永分校,让大一新生先在此上课,限 12月20日报道。叙永分校的开学时间为1941年1月6日,到8月中旬就结束了第一学年的全部课程;同时,第1批学生回到昆明本校,也就宣告了叙永分校的结束。
抚今追昔,纪念日之后,庆典之后,乃是一段历史的结束,更是未来的开启。西南联大结束其八年历史使命,开办九年后仍然留驻于广大师生记忆中;而清华、北大、南开三校的北上复校工作,仍是千头万绪,还需更多商议。1946年11月3日,北平《世界日报》又刊发报道,称三校在北大开联席会议,要联合汇编校志,商议复校校务等。1947年4月27日,清华大学三十六周年校庆,原西南联大校务委员会主席兼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又邀请北京大学校长胡适、原西南联大训导长兼昆明师范学院院长查良钊、南开大学秘书长黄子坚等出席,留下了一帧珍贵的西南联大原有三校及新生一校的“四校负责人”存照,这或亦是“世界教育史的一页”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