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父亲的京剧情缘
父亲走了,带着他对教育事业的一生钟爱、带着他对书法艺术的不懈追求、也带着他对京剧艺术的无比眷恋,义无反顾地去追赶与他有着共同追求和爱好的老伴去了。
父亲对于京剧的喜爱是从画画开始的,看过一出《薛刚大闹花灯》,回到家他很快就画了一张画,谁看了都说是“闹花灯”。父亲爱看戏,看完回家就画。若是没戏看,就看连环图,有的戏连环图也没有,他就自己画,曾经画过《霸王别姬》的连环图。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见到一些当时有头有脸的人在排练,这使他明白,原来不光是演员,一般人也能唱戏,而且自己也可以唱。因为那些排练的人们少个小孩,于是父亲学起了薛丁山,他和叔叔回到家就把床单往身上一披,站在床上模仿起来。9岁时,父亲在泰安岱庙大殿前的空场上演出了《刀劈三关》,一演就是3天。几十年以后,父亲曾带我们去岱庙,他指着殿前的空场说:“这就是我第一次登台的地方。”有了初登舞台的第一次,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欧阳中石演唱的《珠帘寨》
交易担保 凤巢视频 欧阳中石演唱的《珠帘寨》 小程序
在父亲的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对于京剧艺术的热爱与研究。而京剧艺术也时刻给困境中的父亲带来精神上的慰藉:在父亲不能回归哲学专业时,奚啸伯先生的关爱填补了他的空虚;1966 年以前,父亲完成了话剧《夏完淳》和京剧《赵国策》《银珠》《掌上珠》《风雨同舟》《养儿育女》的剧本,完成了《京剧正声归辙》的写作;1966至1967年,他参加了有大学同学加盟的煤炭部京剧队,在北京和京郊的各大煤矿演出了《红灯记》(饰跳车人)和《智取威虎山》(饰少剑波);上世纪70年代父亲病休在家时,赵荣琛、梁小鸾、李慧芳、马健庸、索天靖、钱荣顺、李金镛、马长礼、马崇仁、马小弟等好友和爱好京剧的学生们终日陪伴,京剧的唱念是他们携手迎来各自事业上春天的依靠。
京剧艺术这个爱好,给了父亲文化的修养,给了他美满的家庭,给了他父亲般的师父,给了他情同手足的朋友。京剧是他在一生中的任何阶段都能随手捡起来不断学习、不断实践、不断研究、不断探讨,而又可以摆脱困境的珍爱。
得遇恩师奚啸伯先生
20世纪30年代,京剧界一片繁荣,诸多流派产生。有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四大名旦”,有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奚啸伯“四大须生”,更有“南麒北马关外唐”等,京剧殿堂异彩纷呈。新戏不断涌现,唱腔、伴奏不断创新,老百姓对京剧的喜爱也随之达到顶峰。
那时候,父亲同学的哥哥是戏院经理,所 6以父亲经常有机会看到名角们的演出。1943年,正在上中学的父亲去同学家里玩,随口哼唱了几句奚啸伯先生的名段《白帝城》。没想到奚先生正在里屋和主人聊天,听到我父亲的唱,便出来让再唱一段。我父亲唱完,奚先生很高兴,说:“等着我教你吧。”当时父亲心里想:您是谁,能教我吗?当知道这就是他崇拜的奚啸伯先生后,父亲大喜过望,深深鞠躬。奚先生说:“我要这孩子,很好。”从此,父亲开始了与奚啸伯先生一生的缘分。
他们师徒二人,一个在济南,一个在北京,当面学戏的机会不多,一般只能以书信交流。后来父亲到北京,学戏就方便了,可以去奚先生家里学戏,吊嗓子。他在前院唱,奚师母和师妹们还真分辨不清到底是谁在唱呢。
父亲不仅向奚先生学习京剧的唱腔和技巧,还同先生探讨戏文,并以做学问的方式相互交流。《范进中举》是奚啸伯先生独有的一出戏,在上海演出时,观众对范进中举以后“惊疯”的一段戏文提出了意见。这段戏文描写范进疯了后想起小时候在农村种地、玩耍的情景,“小河流水清悠悠”,唱词非常优美,唱起来好听极了。虽然在场上反响很好,但奚先生总觉得戏文有些词不达意,和主题没什么关系。于是他问我父亲的意见,并让父亲考虑如何修改。父亲连夜改好,奚先生马上跟他一起研究唱腔,下一次演出时就是修改后的《范进中举》了。这出戏成为了奚啸伯先生的代表作之一,也成为师徒二人精诚合作的一段佳话。除了戏剧,父亲和奚先生讨论的话题,还包括文学、艺术和书法。
1957年以后,父亲与奚先生虽然不在一地,但鱼雁往来既多且勤。他们写信都用毛笔,格式都是开头不写上款,而在最后写“即奉……”“即付……”,有时候写“又及”,“又及”的内容比信的内容还要多。他们之间的通信,没有要办的事情,没有缠绵的抒情,全都是艺术的探讨。且内容毫无拘束,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就像当面讲话,促膝谈心。有时写得很长,尽管彼此工作都很忙,但一点也不觉得是负担,反而是一种幸福的慰藉。
奚先生写信往往止不住,用毛笔一写就是一摞。纸尽而情长,字只好越来越小。但无论字怎么小,也都能笔笔不苟,字字结实,令人赏心悦目。他常常是刚散戏归来就给我父亲写起信来,写到得意的地方,自己还会笑起来。若在外面巡回演出,每到一地必有一函给我父亲。父亲则在接到信的第二天即刻回信,否则先生又该转移到下一个码头了。如果奚先生计算得准,便告诉我父亲向下一个码头回信。而每次发信,奚先生都是自己亲自走到邮筒跟前,小心地投进去,因为他不放心别人代发。
1977年12月,父亲突然接到石家庄打来的长途电话。得知奚啸伯先生故去的消息,父亲与两个师妹赶往石家庄。在奚先生的桌子上,还摆着一页他逝世前一天写给我父亲的信:
“闲着没事,我们聊聊吧。言老台上哆嗦得好,笑哆嗦,哭哆嗦,喜哆嗦,怒哆嗦……我练这个哆嗦,头晕了,头疼了。有一次在后台看他扮戏,他系纽扣也哆嗦……”
父亲含泪写下挽联:“视生犹子,愧我无才,空负雨露;尊师如父,枉自有心,奈何风霜。”父亲从奚啸伯先生身上学到的不只是戏,还学到了怎样做人,怎样做学问。
欧阳中石在《四郎探母》中饰杨四郎
弘扬奚派艺术不遗余力
父亲对于奚啸伯先生的艺术,从喜爱,到学唱,再到研究,层层递进。奚啸伯先生27岁开始自挑大梁,挂了“头牌”。1940年左右,他和马连良、谭富英齐名,列入了“三大须生”。继而,杨宝森嗓音恢复,当时公众便把他们四位称作“四大须生”。奚啸伯先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艺术家,他在唱、念、表演以及艺术理论上都有很深的造诣。他的艺术特色鲜明,格调清新,得到广大群众的喜爱。1961年,由奚啸伯先生口述,我父亲为师父整理了《四十年的艺术道路》。
从奚啸伯先生不同时期的演唱风格中,父亲理出了奚派艺术的发展脉络,即:一大基础——谭派;两大源流——言派、余派;此外还参考了时慧宝、王又宸、高庆奎和马连良的表演艺术;借鉴了京剧其他行当,如旦行、花脸;以及其他剧种,如豫剧、梆子等的精髓;甚至从票友、观众那里得到营养。总之,凡是奚啸伯先生能接触到的,他都尽可能吸收到自己的艺术体系之中。因而,他的戏路子极宽,各派的戏他都演,但都被他赋予了他的风格,使观众可以得到一些与别家不同的艺术享受。
至于演唱,父亲总结了奚啸伯先生讲究“嘴里、字眼”的一套比较系统的演唱理论和方法,如“以字定腔、以情行腔”等。此外,他的“耍板”、过门处理、“赶板夺字”、气口运用等等,也都很有讲究。再加上奚先生那种浮云掩月、声如洞箫的嗓音,虽窄小而能达远,虽幽暗而又柔润,尤其长于“一七、人辰”类的辙口。集中起来,便自然地形成了奚啸伯先生“委婉细腻,清新雅致”的艺术特色。
父亲以弘扬奚派艺术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1985年,他邀请厉慧良、李慧芳、赵荣琛、吴素秋、谭元寿等京剧艺术家来到石家庄,参加了奚啸伯诞辰75周年的纪念活动。四场演出,多位名家相继亮相,父亲也在离开舞台20年后粉墨登场,演出了《白帝城》的刘备、《坐楼×惜》的宋江以及《龙凤呈祥》的乔玄。
两年以后,父亲应邀参加鲁艺戏曲爱好者协会成立大会,在济南新落成的鲁艺剧院,再次连演《白帝城》《坐楼×惜》《龙凤呈祥》,让儒雅而正宗的奚派风采呈现在故乡的舞台之上。
直至1993年父亲患脑溢血住院前,每逢奚啸伯先生的纪念活动,父亲都会邀请他的好友们一起登台:与吴素秋先生演出《坐楼×惜》,与李慧芳先生演出《武家坡》,与厉慧良、谭元寿、李慧芳、方荣翔、刘长瑜、叶少兰等先生一同演出《龙凤呈祥》,与王玉敏、谭元寿、马长礼等先生一同上演了大合作戏《四郎探母》,与耿其昌先生一同演出《白帝城》,与奚延宏等一同演出奚派代表作《范进中举》,尽他的最大努力,使奚派艺术继续演出于各地舞台。
父亲始终与他的师兄一道,为了奚派艺术的传承做着不懈的努力。他们培养了奚派艺术的第三代、第四代,使奚派艺术传承在各大京剧院团之中,传承在京剧票房之中,并成立了定期活动的啸伯艺术俱乐部。上世纪 70 年代,马连良先生的夫人曾对我父亲说:“温如(马连良字温如)曾经不止一次劝四弟,不要收大学生徒弟,现在看来温如错了,要是也收上个大学生徒弟该有多好。”
努力构建戏曲理论体系
……
戏是父亲一生的挚爱,虽然没有走上专业的道路,但他依然攀登到了戏曲表演和戏曲研究的顶峰。有京剧相伴,父亲一生快乐,永远快乐!
(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