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五十以后写大字
张国领
壬辰年春天,一安徽朋友来京看我,拿了一套安徽宣州出的毛笔,说我是文人,肯定喜欢书法,宣笔虽比不上宣纸名气大,可也是文房四宝之乡的特产之一,希望我能喜欢。
朋友走了之后,我把毛笔拿出来左右端详了好半天,一盒毛笔从大到小从粗到细六枝,是完整的一套。红木的笔杆,狼毫的笔头,制作考究,工艺精美,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套艺术品,边看心中就对朋友充满了感激之情。一是感激他把我称为文人,我自己从来没敢把自己当文人,因为在我心目中,文人就是指大文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才敢称文人,而我就是一名舞枪弄炮的军人;二是他说我喜欢书法,这真是高看我了,我从没敢喜欢过书法,因为我的一手钢笔字连自己都不敢细看,总怕距离近了会刺伤眼睛,哪敢奢望去握那又软又粗又墨水充盈、不小心就会滴下一大坨墨疙瘩的毛笔啊。
看了之后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么好的毛笔给我算是白瞎了。把毛笔重新装起来的过程中,我突然改变了主意,如果我把毛笔装起来,肯定就辜负了朋友的一片心意,再说这毛笔是写字的,我要是放起来就等于买了块地毯锁进厢子里,地和地毯都会恨死我的。我索性不装了,放下笔跑到小区外的小店里买了一瓶墨汁,又从屋里找了两张废报纸,开始了我的大字书写处女练。
俗语说:人过五十不学艺。我过了五十学写字。
第一天写大字,端端正正地坐着,肘部放在桌子上,像小学生。
没想到毛笔在醮墨水之前还是握得挺稳的,醮了墨水之后一下子变得沉重无比,虽然有胳膊肘撑着,毛笔却无法稳定下来,像得了帕金森不停地抖动。加上由于醮的墨汁过饱,已经有几滴墨水滴在了报纸上。我这从军几十年的老兵,拿过机枪步枪手枪火箭筒手榴弹,拿那些钢铁家伙从来没有手抖过,而拿起这分量与钢枪决不可相提并论的毛笔来,却失控了。但我知道提笔没有不落笔的理由,也没有不落毛笔的道理,在不停的抖动中,我手中的毛笔终于落在了报纸上。
记得很清楚,我写的是“中国”二字,写成之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两坨墨团团。这时我觉得握笔的手黏糊糊的,以为不小心把墨水弄进了手心里,伸开手掌一看,手心里全是汗。
两张报纸八个版面,每个版面上我都写下了“中国”二字,练到第八遍的时候,“中”字中间的竖画不再拐弯了,不再上细下粗了,“国”字里面也能看清是个“玉”字了。我顿时感到像农民种出了第一季庄稼,那种喜悦像滴在宣纸上的墨水,在纸上开始尽情地漫延。
从那之后我觉得我也可以写大字了,办公室的废报纸不断地被我拿回家,写上“中国”“中国共产党”“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人民解放军”。
开始学写大字像解放前的地下工作者,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写,或者家人都睡觉了,我就偷偷的练,不让任何人知道,因为我不想让人看到我掉下的那些过于醒目的墨疙瘩。一个月之后,我把自我感觉可以见人的大字故意放在了桌子上。妻子下班一眼就看到了那些大字,问是谁写的,我很自豪地说是我写的,没想到她把眉头一皱说,墨水很便宜吧。我一下子没明白什么意思,赶紧说贵着呢,一百克一瓶的就要六元钱。她听了说那还不省着点用。这句话的含意我当时没懂,一年之后我从一个会书法的朋友那里才明白过来的,写字是要惜墨的,当然妻说的省和书法家说的惜肯定是不同的概念。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就那样在报纸上练着毛笔字,至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位高人,他对我在报纸上练字提出了很独到的见解。他说像我这样在报纸上练字,练一百年也写不好字,因为报纸是废的,是不用钱买的,这样的纸写多少都不心疼,当你不心疼你的纸的时候,你肯定不会用心去练,所以无论你写多少,最多是把中国两个字写得大家都能认得。要想练字,真心练字,首先要有工具,像打仗要有武器弹药,文房四宝不能少。笔有了,还要有墨,有砚,有宣纸。开始可以不买太好的宣纸,但必须是宣纸,在宣纸上写毛笔字你会体味到什么才是真正的书法。
听起来似乎有理,一个周末,我特意跑到北京琉璃厂买宣纸,到了琉璃厂才真正开了眼,那里的文房四宝摆满了几条大街,看得是眼花缭乱,多少东西我甚至叫不出名字,更不知道用途。任何看到这些东西的人,不管他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会从中看出,中国几千年的文化是靠什么一层层堆积起来的。
看着满大街的文房四宝,我是不敢多看不敢多听更不敢多问,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买了两刀练字纸,抱起来头也不敢抬跋腿就往回走,生怕别人看出我是这个世界上汉字写得最糟糕的人。
我把买来的宣纸恭恭敬敬地用铅笔打上方格,一笔一画地从楷体练起。开始一天练一小时,一段时间后增加到两小时,现在只要有空就会练几笔。练的多了,写过字的纸也就随之多了起来,我把写过的纸都叠好装在一个编织袋内,练一张装一张,装满之后就赶紧扎起来塞进储藏室里,现在已塞了满满的十几袋。妻子看那些废纸放着碍事,几次都要把它当垃圾扔掉,却都被我发现后制止了,不是我指望那些东西能干什么,而是等我练到八十岁的时候把今天的字拿出来做个比较,看我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转眼也已练了几年字,现在比以前练字练得更痴情,更用心,更认真,并且对大字越练越有了敬畏之心、恐惧之意。像一名老司机,初控方向盘时胆子大,油门猛,天不怕地不怕。随着驾龄的增长,反而越来越谨慎,常常是举起笔来迟迟不敢落下,我怕因为我的随意、大意和一不留意,让最美的中国字在我的笔下变得失去了美感,失去了内涵,失去了诗意。
虽然报刊上也刊登过我写的字,也常有人让我为其题写书名匾额,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也来索要我的字,但我从来没说过我会书法,我都说我写的是大字。他们说我谦虚,可我真不是谦虚,因为书法是创造了、艺术化了的毛笔字,而我只是用毛笔写大字,如果这样的大字也叫书法,那就是对中国书法的亵渎和大不敬。
有人问我练大字的体会是什么,我就告诉他们说,一是心静了,二是认字多了,三是身体好了,三是明白把字写好太难了,四是再看到字时知道敬畏了。
也有人问我练的什么体,我就说是张体,因为我五十开始写大字,临谁的体都来不及了,按自己对每个字的理解来练,采众家之长,既然谁的都不是,那就自成一体。
河南禹州神垕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丰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原《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武警大校警衔。出版有散文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诗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铭记》《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和平的欢歌》等11部,报告文学集《高地英雄》等2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战士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二等奖、“2009中国散文排榜”第六名、 “河南十佳诗人”等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军事文学年选》《我最喜爱的散文》《中学生课外精读》等三十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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