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京新:论笔墨
——阴澍雨
论笔墨
——感而觉之辑录
文 / 周京新
笔墨是技术与精神合成的东西,精神与技术从来没有彼此互割离,也不可能分家自立。精神性的东西再怎么高妙,一定是与技术性的东西融为一体、相得益彰的。如果有号称精神凌驾于技术之上的情况,那一定是假大空的骗术,我一向鄙视这种掩饰低能的江湖骗术。
周京新 天池山寂鉴寺写生8 纸本水墨 180×98cm 2017年
笔墨体现的也是一种色彩关系,一种更加丰富、更加精微、更加本质、更加妙不可言的色彩关系。
传统绘画里关于的笔墨的理论,历来就很多,见仁见智,各有道理。所不同的是,古人往往注重笔墨的技术细节,而今人往往注重笔墨的所谓主题、精神、思想、观念、当代、主义等等。于是乎,就有了现在的局面:古人讲究的那些笔墨的技术细节今人越来越搞不清,今人计较的所谓主题、精神、思想、观念、当代、主义等等与笔墨也越来越不沾边。又于是乎,进而又有了现在的另一个局面: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轰轰烈烈(且没短了嚷嚷“笔墨”)的中国画里面几乎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笔墨。
要在笔墨上求取新的作为,就要在自己原有的笔墨心迹里求取途径和习性的变异,破解自己原有造型图式间结构、动势与意趣的固化程式,努力构建新的、具有不竭活力的造型图式,使之焕发出活性的结构、活性的动势和活性的意趣。
书法是笔墨的灵魂,一个“写”字就把中国画语言的表现格局提升到了“师造化”而“任自然”的仿生学高度。“写”从自然生态中挖掘笔墨、修造笔墨、成就笔墨,点法、皴法、十八描等等都是师法自然的结晶,是仿生学造就的经典。
笔墨写意传统向来讲求法度,也在不断追求自由。传统经典里的各种点、厾、线、皴都承载着法度与自由中间的传递、调节、碰撞、交织、变体、重构……不在意这些经典,路就走不好;不突破这些经典,就走不出自己的路。
周京新 天池山寂鉴寺写生16 纸本水墨 180×98cm 2017年
速写的“写”和写意的“写”是二码事儿。速写一直被认为是用来训练造型能力、积累创作素材的,所以长期以来,在画家手上速写的快速记录性往往重于艺术表现性,在“画”的行列中属于最不受待见的东西。写意则是中国美术史上最完美、最重要、最悠久的联姻:“书画同源”的产物,体现了宋、元以后成熟起来的中国画艺术表现语言的正脉,是中国画艺术体现“贵族”精神的东西。此“写”非彼“写”!
笔墨和造型应该是一回事,古代画论中只批评“有笔无墨”或“有墨无笔”,而没有说道过“有笔无形”或“有墨无形”。笔墨与造型一旦在心里和手上都真正融为一体自然畅通了,笔墨修养才算及格。
我的“水墨雕塑”就是要在传统笔墨造型经典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在笔墨造型的质感上做加法,在写意语言的构造上求转型,在绘画意趣的取向上谋新境……
周京新 鱼-鹭系列7 纸本水墨 152×83cm 2016年
笔可以是点、线、皴,笔更可以只是笔;墨可以代表所有颜色,墨更可以不代表任何颜色。
我始终认为,以“工笔”和“写意”将中国画分作两个品种,是一个极大的误区,因为中国画从来都是写意的。写意所承载的是中国画特有的艺术精神和文化立场,而不仅仅是一种制作手法。晋唐以来,从顾恺之到阎立本再到陈洪绶,他们的画风都比较工谨,多为精勾细染,但他们的绘画艺术所表现出来的内质却是写意的;而法常、梁楷、八大山人等等虽然都重笔墨表现,其绘画语言的品格则都蕴含着工致的造型内质。以粗细分工写,与盲人摸象何异?于中国画写意精神传承发展何益?
大笔小笔皆由形生,或收、或放俱从写势。小形处,写宜小心动作;大形处,写当放胆生风。小心之写,不宜连续排作,否则易板刻;放胆之写,还需时有节制,否则会溃空。
墨色中度对比宜于变化,过淡易空,过重易燥。笔墨形质宜交错,切忌平铺渐变;浓淡干湿须递接,勿使起落凸然。
周京新 鱼-鹭系列20 纸本水墨 152×83cm 2016年
大笔可浓重,其间虚白挤压而出,笔势以强疏密;大笔可清淡,其间活眼叠连时现,齐密方显精微。
人物之面部与手部须率先构成明确的笔墨法度,切莫为原形所困,为陈式所惑。自成一格的笔墨,皆藉此引领,由此生发,据此升华。
造型——须有趣,但不可扭捏作态。
用笔——须生写,但不可张扬狂躁。
自打写意笔墨现身之后,传统水墨写意人物画出现了每况愈下的趋势。从宋元至明清近一千年的时间里,只有梁楷与黄慎、闵贞、任伯年几位孤孤单单的老先生遥相呼应,传递着一捧稀罕而精贵的星火。我总觉得,传统水墨写意人物画这种不景气的局面,是因为一开始就没有解决好一个关键问题,那就是写意笔墨这个诡异的东西,怎样才能与人物造型这个夹生的东西变成亲密无间的一家子,并且能够一直亲密无间下去。可惜直到今天,水墨写意人物画的笔墨造型还是一个老大难问题:素描化、速写化、装饰画化、连环画化之类属于“广场舞”级别的“笔墨造型”招摇过市,应该是“芭蕾舞”级别的笔墨造型却鲜为人知。于是广场越来越多,芭蕾舞厅越来越少,“广场舞”进而要取代“芭蕾舞”成为时代经典了……生逢其时,我于心不忍,才搞了“水墨雕塑”,为的就是“芭蕾舞”不至于在“广场舞”时代绝迹。
周京新 四明山庄系列15 纸本水墨 46×70cm 2017年
层次是个“万金油”,笔墨造型大小各处都少不了它:大笔紧几层,小笔松几层;大墨密几层,小墨疏几层;大形深几层,小形浅几层;大画多几层,小画少几层。都要有几层,否则画不成。
笔墨就是结构,笔墨就是造型,笔墨就是写意。画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各种各样的造型结构一旦全都笔墨化了,写意的翅膀就展开了。
周京新 四明山庄系列19 纸本水墨 46×70cm 2017年
曲与直——小幅宜于大曲小直,大幅宜于小曲大直。
无论什么样的“写”法,都必须发扬“写”的纯正品格,把画外要寻求的东西、画时要动用的东西、画里要造就的东西,都一一修养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品质高洁、通透合一,真正达到既与传统经典笔墨精髓通神接气,又具有无法替代的独特个性气象,既是传统的,又是全新的,那样才有道理。
要十分关注画面的细节,这个“细节”不是要将画里的东西做得精致细腻,而是要在画里组织起生动、自然、精确、合理的笔墨造型质量对比关系。
周京新 芙蓉飞鸟2 纸本水墨 138.5×34cm 2018年
当画里所有东西都兴起了一股贯通一气的写意气象:纸是写的,水是写的,墨是写的,色是写的,点是写的,线是写的,形是写的,神是写的,意是写的……笔墨写意语言的精神才算确立了。
笔墨的枯润肥瘦关系很重要,求平衡当然好,有侧重也不错。但是必须注意不要弄得只有平衡而无轻重,或是一味侧重却跑偏失了衡。如同请客吃饭,须荤素搭配得当,菜肴可以有主有次有特色,却不可倒了客人的胃口。若想要客气显得热情,一桌菜十之八九是大荤,那就过了,非令人生腻不可,反之亦然。笔墨之道很大,也很小,大如宇宙天地,小似吃喝拉撒。做不到位,再大也没用;做到位了,虽小而神通。
笔墨的精彩局部要注意保留,不加修饰,画面要想有活气,有灵动自然的感觉,这里往往是必不可少的“活眼”。
细线照顾的体量形质较小,所以相对便易;阔线照顾的体量形质较大,所以相对困难。笔墨里若只有细线没有阔线,轮廓与体积之间就缺少衔接,写意的形质的就受限制,笔墨的自由度就不够……羊肠小道上永远行不了跑车。
运笔好似征战,不可耿耿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应以顺势运动为主,占住经营为辅,以大局为重。
用笔须心态平正,不可快急跳跃。心气平,笔形稳;心气正,笔意沉。笔与笔之间的衔接须收放有度,自然通畅,层次分明,脉络整体,既丰富变化,又稳健递进。
周京新 芙蓉飞鸟4 纸本水墨 138.5×34cm 2018年
要善于利用和发挥笔墨写意的偶然性机遇,用笔顺畅时,要趁势而下,步步为营,扩大战果;用笔不顺畅时,要及时转向,将错就错,顺手牵羊。
“写”是笔墨的高贵基因,是体现中国画所特有绘画性语言的核心元素。如同京剧的生旦净末丑、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舞一样,讲究的就是那股有板有眼的做派,将生活里的普通人,变成粉墨登场的角儿;把婆婆妈妈的琐碎事儿,变成平平仄仄、起起落落、凄凄婉婉、沧沧凉凉的绘画表现意境……笔墨写意的主旨、作为和价值正在于此。
笔墨不造型,就不是笔墨;造型不笔墨,就不是中国画。
笔墨语言一旦形成了像自然世界那样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生态系统,就可以做到笔墨意接万物,万物皆入笔墨。“师造化”的目的正在于此。
墨要呼吸,水是墨的空气。
笔墨神采贵得形势,生生形势须借力于源源笔势,形笔之势,须得彼此交融,互为生势,笔势汇呈形势,形势驱动笔势,若点滴之水汇成江河,涓涓乎浩浩然也。
传统笔墨图式往往来自于将绘画动作分解开来,进而将这些分解动作一一符号化、规范化、完美化,再灵活运用于创作。“介字点”“披麻皴”“钉头鼠尾描”等等就是这么来的。我从这里感悟到的是构建中国画笔墨语言的“师造化”精神和品格,值得借鉴的过程和原则,而不是去仿效那些完美规范符号图式本身。
我一直在追求彻底地“写”,因为我相信,水的、墨的、笔的、纸的、我的“真性情”只有在彻底的“写”中才能得以释放。“一气呵成”是彻底的,但“一气呵成”决不是快速完成,而是让水的、墨的、笔的、纸的、我的“真性情”在纯粹的笔墨艺术表现的“写”中通透一体、自然天成。
写意精神是中国绘画最经典、最独特、最不可替代的学理文脉。中国画的写性基因活力无边,准确承传了这一纯正基因,写意精神就能够在笔墨造型技术语言中堂堂正正、自然而然、千变万化地呈现。笔墨造型的写性基因,在给中国画技术语言注入了苛刻限制的同时,也给追求个性表现、自由纵横心境埋伏了无限宽广的机缘。那是一种“戴着镣铐的舞蹈”,一种必须穿越“地狱”才能进入“天堂”的“游戏”。执意戴着“镣铐”穿越“地狱”,“舞蹈”才自由得精彩,“天堂”才美好得可贵;因为成就了“天堂”般的“舞蹈”,“镣铐”才禁锢得有益,“地狱”才黑暗得壮烈。所以,有“镣铐”的“舞蹈”才是真正的舞蹈;穿越“地狱”进入的“天堂”,才是真正的“天堂”。在“戴着镣铐的舞蹈”完美谢幕的那一刻,“镣铐”与“舞蹈”、“地狱”与“天堂”已然融为一体,化合了彼此,忘却了苦乐,释怀了功过,超然了得失……经典必经浴火重生炼就,经典必然大道通天无垠。
传统笔墨经典属于过去,也可以属于现代和未来,不过,这需要超凡的悟性和超凡的作为。在平庸的“继承”或平庸的“创新”之下,笔墨只能是平庸的。
笔墨是写意的筋骨,书法是笔墨的灵魂。书法让传统水墨写意绘画具有了音乐般地旋律、舞蹈般地节奏、诗词般地意境,这些作用是独特的、永恒的、不可替代的。
对于中国画而言,丢弃、扭曲、贬低笔墨的书写性是一种自残行为。传统经典大师的贡献告诉我们,有技术难度的为所欲为,才有可能是有价值、有意义、有贡献的作为。我坚信,在垃圾一样的技术里面,绝不可能生长出金子一样的“观念”。贬低、降低技术语言的难度,用所谓“观念”作“遮羞布”赚取“学术含量”,是那些混事儿的低能儿们惯用的拙劣伎俩,投机取巧而已。
笔墨既呈自家法度,必于出手之间彰显气象,一两笔即现我之神气,三五笔则呈我之体格。神凝意动,灵而不散,明拙暗巧,写而不描。且运且入法度,且住且得自然。
“写”是从书法的“书写性”里引来的一股有形无踪的高贵灵魂,画里的笔墨、造型、意趣等东西若与纯正的“写”接上了血脉气韵,就能出落得超凡脱俗、品洁格高。
笔墨当随真我,真我当呈高格,高格当寄心境,心境当持修养,修养当重德行,德行当育仁爱,仁爱当依正大,正大当合天地自然生生造化。
“写”与“画”历来就有同宗同源之谊。“写”在“书”里已然如鱼得水,是天作之合。而“写”在“画”里却有着更大的生长空间,在“写”的作用下,“画”可以结构重组,转换质量,不断升级,由抽象到具象,由模拟到表现,由图示到写意。“画”中的“写”,演绎的是自然造化的风骨韵律,表现的是世道人心的真切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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