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周原怀抱田野——北大田野考古实习60周年特别报道
从河北邯郸到陕西周原,从1957到2017,北大独立开展的田野考古实习课程已走过了一个甲子的风雨历程。一代代大师筚路蓝缕、青丝成雪,把北大田野考古实习课建设成中国乃至世界的顶尖田野实践课程:仅就1990年开始的“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评选来看,北大考古先后有27项成果获奖,在高校考古学科中遥遥领先。
岐山之阳,周礼之乡
周原遗址位于陕西省宝鸡市扶风县,是周文明重要的发祥地。上古周族的领袖、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于公元前12世纪末带领全族迁徙,“度漆、沮,逾梁山,止于岐下”,在此营建都邑,周原自此成为周人的政治文化中心。宝鸡市投巨资建设的周原博物馆和周原考古基地就建在周原遗址上,这里也成了北大田野考古实习队的驻地。
巍巍岐山,膴膴周原?
周原博物馆鸟瞰
北大周原考古基地
《诗经》对周原不吝赞美:“周原膴膴,堇荼如饴”,天气好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见秦岭与岐山绵延的山脉。而历经沧海桑田后的周原仍完好地留存着曾经辉煌的礼乐文明痕迹: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挂着一句类似家训的横联,有“尊师重道”,有“仁义礼智信”;村庄里的文化墙上没有一个小广告或办证电话,覆盖的是文化典故和古诗句、配以古色古香的墙绘;婚葬礼仪式繁复,复古的建筑随处可见……时光在这里悄悄地慢下脚步,让我们恍惚间有穿越的错觉。
真正穿越的则是考古基地的同学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集体用餐、上工、休息,每天接触手机的时间不超过三个小时,如自成一国的乌托邦,率先实现“共产主义”。同学们都适应而热爱这样简单、规律、充实的集体生活。来自新加坡的陈彦甄同学略带羞涩地说:“这里的生活特别简单特别好!虽然最初有方言上的沟通问题,但我的探方里的大爷特别耐心地和我沟通,现在也可以听懂一些方言了……特别感激这个机会!”
在探方工作的陈彦甄同学
虽然这里的生活习惯和生活环境与北京大相径庭,但这里的生活条件并不是想象中艰苦的样子。
曾经提起考古,大家脑海中便浮现出风餐露宿、灰头土脸的“民工”形象和缺水少电的野外图景;
而如今,进行实习的同学们已经住在舒适干净的二人或五人套间、有独立卫浴、有无线网络的宿舍楼里了,比起学校的住宿条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这也是进行田野考古的老师和同学们首次享受到这样的生活条件。
说起住宿条件的改善,考古文博学院的同学们语气中难掩欣喜与骄傲。
周原考古基地的变化也从侧面表明了考古学近年来的快速发展,田野考古的方方面面也都与时俱进,在新的物质环境中,不仅同学们的学习生活得到高度保障,田野考古多年来被妖魔化的形象也被逐渐消除,吸引更多的人才在这片广阔天地中一展宏图。
温馨整洁的基地宿舍
格物致知,描摹历史
田野考古实习屡屡被同学们戏称为“挖土”,在真正了解它之前,相信大多数人也都以为田野考古仅是一项单调的体力活儿。但事实上恰好相反,考古文博学院副院长、周原遗址2017年度发掘领队孙庆伟老师在采访中干脆有力地破除了我们对田野考古的刻板印象:“考古学的发掘有一些操作规范,但归根结底是学术问题本身。真正体现田野考古水平高低的是理念,如何在田野实践中解决问题。田野工作首先是脑力劳动,其次才是体力劳动,田野发掘的每一个步骤,甚至挖的每一锹土都包含着学术问题。考古学的每一个问题都要在田野中寻找答案。”出身元培,后来选择了考古的博士研究生韩蕙如也谈及,对于研究生而言,田野实习更是一种研究,在田野中必须有全局观,要知道当地重要的学术问题。在北大,即使是本科生的田野考古实习,也是在直面重大学术问题的。孙老师说,北大田野考古实习取得丰硕成果的“法宝”就是重大学术问题与教学工作的紧密结合。田野考古在考古学中的地位是基础性的,是考古学获取研究对象信息的第一步,只有在田野中才能解决问题,通过问题引导理论方法的变革。
田野考古实习课程,用孙老师的话说,是考古教学的“头等大事”。对田野考古的重视和大力投入,让北大在中国乃至世界的田野考古课程中独树一帜。北大的田野考古实习课程是全国持续时间最长、规模最大的实践课程,60年来,它构建了中国田野考古教学模式,完善和引领了中国考古学田野发掘理念和技术,取得了教学科研的双丰收。
在这里,同学们能享有最成体系的田野教学——田野调查、田野发掘、室内整理、编写报告,经历从实地到实验室的完整体验。
今年的田野发掘工地分为东西两区,发掘区被划成一个个长宽各五米的整齐方块,这就是“探方”。东区是学院研究生和国家文物局田野考古实践训练班人员工作的地方,正在发掘一处西周时期的建筑基址。西区则是本科生进行田野考古实习的发掘区,目前已经发现有西周时期的房址、墓葬和窖穴等丰富多样的遗迹。据孙老师介绍,每天工作在发掘区的师生和工人超过300人,规模空前。
无人机航拍的工地场景
整齐划一的本科生探方群
科学、严谨、规范,是北大田野考古实习的另一突出特点,一如整齐划一的探方。孙老师讲:“北大受国家文物局的委托,制定了在全国范围内施行的田野考古操作规程,但在具体实践中难免会出现偏差。在北大,尤其是本科同学进行第一次实习,我们会对学生的基本功做最严格的要求,让我们的学生在接触田野工作伊始就树立高标准的工作态度。”严谨的方法和规范不仅是教学工作的要求,也是周原遗址在考古学上突出地位所决定的。考古文博学院的徐天进教授说:“田野考古分成一个个探方的目的就是为了便于控制发掘区。我们是遗址的外科医生,对遗址进行的是解剖工作。把古人的生活复原、作出年代的判断不是靠想象的,这是特别科学的东西,我们把土层一层层垂直解剖,弄错一点都不行。周原是周文化的核心区、是研究西周文化的“尺子”,我们在周原的工作就是为了让这里成为全国周代考古的一个标尺,我们考古勘探和发掘的成果,比如这些文物、土层的特征、年代等,可以作为尺上的刻度,衡量全国各地所有的西周遗址和遗物。”
徐天进教授介绍考古原理
根据土质、土色,同学们在探方中仔细地划出一个个待发掘的遗迹单位,而每一个遗迹单位中出土的文物,无论是陶片、人骨还是其他人工制品,都要被严格测绘、编码记录、科学采集。
探方中或俯身刮土或静坐绘图的他们如画家,以铲代笔为西周写生,临摹出千年前的鸡犬相闻。
“科学”与“人文”两种元素在考古这一母题下被完美统合,绽出耀眼的学科生命。
专心发掘的同学
热血难凉,沙洲不冷
在电影《阿甘正传》中有一句著名台词:“Life i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 you never know what you're going to get.”而田野考古的乐趣和考古学的魅力也正在于此。
考古文博学院党委书记雷兴山教授把考古工作比作阅读“无字天书”,刮土的时候通过土质土色看人类的不同活动留下的土层,就是在数这本书有多少页;和普通阅读不一样的在于,考古者需要倒着读——先挖晚的,后挖早的。所谓“拂去表面尘土,露出历史真容”。
雷兴山介绍工地发掘情况
在进行田野考古时,同学们永远不知道会在下一页遇到什么,所以时刻保持着好奇和期待着惊喜。对于这一点,考古文博学院大三的吴琪瑶同学就深有体会。她本来以为自己的探方就要结束了,结果就在前几天,她在探方中最后一个灰坑(垃圾坑)下面发现了一个小孩子的完整骨架,这样的“意外之喜”大大延长了自己的探方工期。
吴琪瑶同学发现的幼童骨架
但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历史阅读者、还原历史真相,考古人首先要成为福尔摩斯般的侦探。而在自己的探方中,同学们也的确是一名“探长”。每个同学在探方中都有一到两个民工辅助作业,同学们通过发掘的蛛丝马迹判断如何进行下一步的工作,指挥民工们有条不紊地进行清理,并及时对每天的工作进行完整记录。在这个过程中,“探长”们始终面对最珍贵的历史证据,始终处于学术的最前沿。
雷老师自豪地说:“北大的田野考古教学是全世界第一啊!”无论国内国外,没有像北大这样让本科生直面最重大考古发现的田野课程,也没有如此完整成体系的田野课程,最后形成的实习报告几乎可以达到出版水平。“学生的考古实习与重大的科学前沿紧密结合,这就相当于医学的实习生给国家领导人开刀治病。”雷老师如此比喻。
同学们在周原的实习不仅得到学校各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当地政府也提供了强有力的保障。扶风县各单位经常来基地慰问参加实习的师生,县歌舞团也专门来基地演出;有同学生病了,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亲自安排就医,县医院更是开设绿色通道……雷老师风趣地说:“学校和当地政府共同给同学们创造这么好的基地,也是要让同学们感受到干考古是有尊严的、有出息的,怕同学看到条件太差纷纷逃离考古。”
话虽如此,但不管从前还是现在,吸引考古人在这条路上坚持的,从来不是越来越好的后勤保障,而是考古自身的独特魅力、一代代师生共同建构的厚重情怀。
当被问到在北大周原考古基地和当地考古工作有何不同,在此接受田野考古培训的山西大同考古所的骨干侯晓刚坦言:“在这里得到不仅是工作方法和工作理念的收获,更感受到刘绪、徐天进、雷兴山、孙庆伟、曹大志等北大老师们的工作态度和敬业精神,我对他们真的是非常钦佩。”
确实,北大考古文博学院的老师们,无论初露头角还是久负盛名,都始终坚守在田野考古第一线,亲力亲为下工地、带学生,和学生们同吃同住。雷老师说:“有的高校考古专业带实习都是找最年轻的老师,而我们都是最有经验的教授来带,老师们每天都是最早上工,最晚离开工地。”孙老师也说:“组建最强师资队伍带本科生进行田野实习,这是北大考古的优良传统。60年前,北大考古专业第一次独立开展田野考古实习,带队老师就是宿白、邹衡等中国考古学的奠基人,由此可见北大考古学科对田野实习的重视程度。”
老师们以身作则,鞠躬尽瘁;同学们怀揣初心,探索求知。正如雷老师所言:“我们走在这中华大地上,不知道这下面隐藏着什么样的发现,我们遇到的各种问题都是在一铲铲土中解决的。考古就是一个探索发现的过程,这是考古最具魅力的地方。这几年考古涌现出极为丰富的材料,你要想成为大腕,就来干考古,考古是最容易出成绩的。”
很多人只看见考古人在田野中的栉风沐雨,却不知当你亲身面对和触碰千百年前先人留下的生活痕迹时,当你一点点从厚厚的土层中解开暗藏的历史玄机时,这种与人类祖先直接对话的且惊且喜,会让你深深着迷于这名为考古的职业命题。
1957年北大考古专业邯郸实习合影(第二排左四为宿白先生,左三为邹衡先生)
于周原里见田野,于考古中悟生命。生活就像考古,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铲是什么样子;但对于北大田野考古下一个60年,相信会到达精彩绝伦的远方。(文/许天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