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十二章 耿耿离念缁尘飒·谜雾
那汉子肤色黝黑,虽然粗手大脚,却是一脸诚实憨厚,粗野之中透着几分山里人所无的斯文。面对那淡蓝衣裳的女子,惊如天人,好容易听沈慧薇再三相请坐下了,手脚没个放处,头也不敢稍抬。
沈慧薇微笑问道:“华大哥,敢问怎么称呼?”
华妍雪养父战战兢兢答道:“不、不敢,小人姓华,华、华罗郴。”
沈慧薇微笑道:“华大哥早年曾经读过诗书?”
华罗郴脸上掠过一抹黯然,道:“小人没有。华家上代倒是读过书的,到小人已没落了,小人便没能识得几个字。”
沈慧薇道:“原来是书香世家。我原想小妍这样的名字,华大哥又千方百计送她义塾上学,定非普通之人。”
华罗郴乍听沈慧薇提及“小妍”,语气亲切熟稔,一惊抬头:“夫人,你——”
沈慧薇含笑起身,裣衽为礼:“不曾明告华大哥,望乞恕罪。我是清云沈慧薇,是小妍的、小妍的……姨妈。”
华罗郴全然懵了,一时理会不清,结结巴巴道:“那你、夫人不是……知府大人的表姊……你是小妍的姨妈,那、那……小妍找到了她父母了?”
沈慧薇摇头道:“小妍即算有生身父母,也早便亡故。”
华罗郴心情激荡,跌坐在椅中,喃喃自语:“唉,小妍,我早知她不是平常人,这孩子从小就那样慧黠出挑,定是哪一家的千金,暂时落难了,流落在民间。却原来、却原来她果真是……神仙的孩子呀。”
“华大哥,冒昧请你的驾,还想了解几件事情。听小妍说,你捡到她的时候,还另外有几件东西,不知可带来了?”
华罗郴闻言奇怪的抬头瞧了沈慧薇一眼,道:“没有。”
沈慧薇眉头微蹙,道:“怎么?”
华罗郴问道:“沈夫人,您是清云园的,难道不知,小妍入清云时,她的表记就被拿走了?”
沈慧薇千辛万苦找到华妍雪养父母,自是打算一见当初信物,但听华罗郴说早被清云拿走,她也不怎么惊讶,这也合情合理。她道:“那么华大哥是否能记得当初的信物,细细形容一遍,也是一样。”
华罗郴此时的神情,非但奇怪,而且十分的戒备了,说道:“清云拿去了,夫人您是小妍姨妈,难道还没见过?”
“嗯……”沈慧薇无语,站起身来,向他盈盈下拜,“华大哥,这之间实在多有曲折,请华大哥能够信任于我,把当时情形详细说明。”
“哎哟!”华罗郴手忙脚乱,想去扶她,却又不敢,“夫人,你、你快别这样,折煞小人了。”
沈慧薇淡淡一笑,又道:“小妍八月初二的生日,或许那一天也非她的生日,只是那一天华大哥在秦州洪荒深山里捡到了她。后来一场大火,嫂子不幸丧生,大哥带着子女逃至尧玉。十岁上,这孩子进了清云。”
她把华妍雪从小的经历娓娓道来,华罗郴登时打消所有疑虑,忙忙道歉:“啊,夫人对不起,小人多疑了。”
随即掉入了回忆:“是那样一个夜晚,风大云浓,压根儿没有月亮。”
他又累,又饿,又颓唐,初入山的年轻猎人,或许是打猎技巧还不够纯熟之故,已经第十天了,他没有猎到哪怕一只獐子那样的小动物。想起家里嗷嗷待食的两个儿子,和他年轻的妻子,他们渴望食物的眼神,心中象有一团火在烧,焦灼、忧急,大丈夫生而立世,不能养家活口,有何颜面对妻子儿女?
他在层层密林间疲惫不堪地行走着,忽然听到一阵哭声。
婴儿的哭声!
那个婴儿应该是哭了很久很久了罢,稚嫩的喉音,逐渐沙哑了,原本嘹亮的哭声,一阵比一阵微弱。
因为好奇,也因为哭声引动他心内的凄楚,他循着哭声方向走过去,走过去。
几人合抱的浓荫大树下,荒草棘棘的地面上,依稀有一个小小的白色影子。
那小小的白色影子,仿佛觉得有人走近,不愿意放弃了唯一求生希望,哭声猛然响亮起来,并且不断蠕动!
有轻风吹过,推走天上密密层层的乌云,月亮,乍然洒遍银光。
照在那个小小婴孩的脸上。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实在是个过于美丽的婴儿啊!
满月似的面庞,凝脂般雪白娇嫩的肌肤,尽管紧闭着眼睛,眼线修长,可见将来是一双流徕生色的大眼睛,双唇因为啼哭的时间过久,已有些青紫,却丝毫无损于柔美,襁褓里透出几绺黑漆漆的卷发。
虽然出生便遭抛弃,看得出来婴儿的父母仍是有爱心的。
在放置这小婴儿的周围,堆了一圈石块,石块以外又扎了一堆荆棘,把婴儿密密保护起来,石块圈里,铺一层柔软青草,这样,她不会因为无知而滚落出去,被杂草刺伤,也在某种程度上使野兽不能轻易伤害到她。
“多可爱的婴儿……她的父母,太狠心了罢?”
可怜的猎人默默地想,不是不动恻隐之心,然而几乎就在立刻,他感到了腹中饥饿,更想到家中一个两岁、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
他狠心摇摇头,转过身去。
哭声乍然大作,硬生生把他拖了回来。
自己的命是命,可这小小孩儿的命,便不是命了么?
几经犹豫,天人作战,终于上前把婴儿抱入怀中。
半幅月白袍子撕破开来,裹住婴儿的身体,还在八月,天气不算太冷,但密林之中,气温比能感受到阳光的任何地方都要低,婴儿小小的手足冰凉。
在年轻猎人温暖有力的怀抱中,婴儿哭声渐止,长长眼线不住抖动,忽然,那双比明星更亮的眼睛张了开来,向着他甜甜一笑,似一朵花儿千次万第的盛放。
假如说,在这之前猎人还有一点犹豫,见到了这小婴儿那纯真、信任、无暇的笑容以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就算吃草皮挖树根,也要养大这个孩子。
“至于她戴的那块绿色的玉,回家以后才发现的。小人见识浅,实在瞧不出它的来路。还有那块布料,是很好的料子呢,那时我就在想,小姑娘肯定不是个普通之人。说不定她父母遭了难,说不定将来还会拿着这个玉认到父母哪。那玉是小妍挂着,袍子小人收着,直到那一年,清云来了一位郑明翎郑夫人,我把那袍子交给了她。”
“华大哥,袍子虽然给出去了,但它在您这儿十几年,想必还能认得它的料子、式样吧?要是看到那件袍子,华大哥还认得出么?”
华罗郴想了一想,肯定的点头:“小人应该记得。”
室中软帘无风自动,华罗郴惊得目瞪口呆。——软帘后面,一溜挂着十几件女式长袍。
一色月白,有的一纯似雪,有的上面画着隐性花纹,各种各样的料子:天净纱。罗花素。绫柿缔。克丝。结罗。杜缙。唐绢。
眼花缭乱,压根儿认不得。衣袂飘飘,每一件纱罗,舞出一段凄婉,都似隐藏一段辗转的悲伤。
“华大哥,您仔细认认。”到了这时,沈慧薇声音之中,也不禁有了一丝颤抖,“仔细认认哪,哪一件,是捡到小妍时,她身上裹着的?”
华罗郴目光在那十数件衣衫上逗留,注目,游移,渐渐的,困惑不定的目光集中于某处,指着其中一件,说道:“就是这样的,不过当初那件衣服是撕开来的,而且下摆缺掉一角。”
“缺掉一角”,为求形容得更清楚,他还用手在空中虚画了个圈子。沈慧薇顺着他指向看去,那是一件月色绸衫,用隐性手法绣同色梅花样纹,她拿起桌上一柄利剪,走到那件衣裳面前,扯过下幅,快速剪下一块来,又问道:“可是这样的么?”
几近圆形,边角处线条很硬,如果是这样一块缺幅,可见当事人手上虽有利器,气力不佳,割下那一幅时,下手并不流畅。华罗郴目中一亮,叫道:“啊!正是这样!原来夫人你早就见过的了?”
沈慧薇凄凉一笑,压住翻腾激荡的心潮,缓缓坐倒在椅中,久久不语。
“华大哥,小妍曾说,你收养她以后洪荒山里一场大火,她第一位养母死在这场火中,不知怎么回事?”
“啊!”华罗郴黝黑的脸庞,肌肉微微抽搐,这个老成憨厚的汉子似乎突然有了什么顾虑,不愿意明说,“就是那样,夫人,您知道,山里的大火一蔓延开来,是没法扑的,等到大伙儿发现了,就逃不出了。我头一个妻子是这样死的,逃不出了,所幸孩子们都没事。这个事情很正常,没什么意外的。”
“孩子们?”
“是,小妍和她两个哥哥。”
“这场火于何时发生?”
“就在、就在捡到小妍不久以后……”华罗郴面上恐惧犹疑之色愈来愈盛,声音愈来愈低,“一、一个月左右……”
“一个月左右……”沈慧薇轻声重复,心里有一丝丝凉气冒了出来。
她不再多问,浅浅笑了起来,轻声说道:“华大哥,我有些不适,先行告退,失礼了。”
华罗郴愣愣地瞧着那温润如月的笑容,不由泛起一缕怪异,这女子自称是小妍的姨妈,对她的身世过往却显得忽而陌生,忽而深知内情,但她提到小妍时,那种全身心投入的慈祥关爱却是不容曲解,张口叫道:“夫人!”
沈慧薇止步,微笑道:“华大哥有何吩咐?”
华罗郴鼓起勇气道:“夫人,有些事情,小人见识浅薄,说不明白。那场大火,几乎全村之人死于非命,只小人一家逃了出来,我妻子也是因为烧伤而于半路死去的。小人一家因之不敢继续留在洪荒。”
或许还有什么隐藏着没有说出来,但已无异于清清楚楚告诉沈慧薇,他也一直在怀疑那场大火的起因。
沈慧薇谢过了他,转入内室。
取出一幅折叠齐整的衣襟,慢慢打开平摊于桌面。
衣襟呈不规则的圆形,雪白的色泽,因为岁长月深,有些地方,染上了掖黄的陈旧。衣襟上有深色血痕,草草书两行字。血字以下,依稀看出绣着梅花纹样,清浅而不华丽,雍容而无张扬。
若是拿着这幅衣襟和方才被她剪去衣衫的下摆拼将起来,定然拼回一件完好的衣衫。
衣角上草草书有两行文字,那是瑾郎用鲜血所写就的遗书:
“儿于四月二十九辰时生。无处可携,愧为生母,弃于洪荒深岭。唯瀚海有信,人世有情,儿得不死。”
瑾郎归园自杀,她不在,直过了数月方归,拿到了瑾郎生前留给她的乌木盒子,那里面有两件东西,冰凰软剑,以及这块衣袂。
明知时间过去好几个月,希望渺茫,她还是寻回了洪荒,果然一通寻找,枉费心机,她也没能打听到附近有人捡到或者收养小孩。
只道孩子早已不在人世,哪知过了十年,又一次风云翻覆。
“瑾郎,瑾郎,如此说来,小妍真是你的女儿么?”
但又微微摇头。
瑾郎获救在初夏的五月初,不久自尽身亡。
最大的疑点,就在于妍雪被发现时,已经是八月初二。
没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可能会在无人相救的情况下,活上三个月之久。
可若说妍雪不是那个孩子,怎么她会挂着玉珞,以及裹住婴儿身体的那幅衣裙也确是瑾郎生前所穿。
这里面倒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意外,才使得这孩子的出生日期乃至身世错位至此?
难道会是婴儿弃而复拾?
还有那场大火,在捡到妍雪一月之后发生,那个时间,恰是她赶往洪荒前夕,难道有人暗中在操作这一切,逼使华家离开秦州洪荒,从而不让当时的她寻到踪迹?
这暗中操纵之人,又所图为何呢?
千思万虑,莫衷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