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丨这依然不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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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瑞

这些年来,坚持写诗,回头一看,竟然写了这么多。沮丧的是,这些像诗或者说用诗的形式写出来的东西,根本不是诗。对于一个诗歌创作者来说,要承认这一点,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但不管我承不承认,这些白纸上的分行以及word上的分行,依然不是诗。我越来越紧迫地感觉到,要想写出真正的诗,自己的语言还不够。更关键的是,自己的内心能量还不足以写出这样一首真正的诗。我早就应该问自己——内心是否有着某种非说不可的东西。一度,我的确感到这种东西的存在,而且逼着我去写。如今,这种东西的存在似乎只是错觉,或者说,它还完全不够份量被我用来写诗。正因为如此,我所写下的一切,不过是在聆听了真正的诗之后捕捉的零星的回音。

明白到这一点,我很沮丧,尤其感到迷茫和困惑。一个最为迫切的问题摆在我面前——写诗将如何成为可能。或许,这又是一次直面写作道路上的窄门。真正的诗是否应该是语言背后的东西?语言太过苍白,更在于我的吐词不清,面对存在的奥秘,无能言说。而诗歌果真就是不能言说的么?存在的奥秘在多大程度上,等同语言的奥秘?而面对语言,我总是一个失败者。唯一能感到的就是,语言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庞大的世界。这个世界当然不是现实世界,却让现实世界更像世界一样地世界着。

我能做什么?诗人当然应该见证一个时代的真相,当然要对某些非人性的东西表示公开的敌意。问题或许就在这里,毕竟诗人完全不能满足于只做一个新闻工作者就能做到的事。正如伊希·沙切克在一首诗中所写,作为诗人“你必须每天跑在前头,/少说也要超前五分钟。”沙切克虽然用诗的形式告诉诗人,应该怎样才能成其为诗人,但他写的依然不是诗。不光是在自己的作品中,也在别人的作品中(这里面不乏名家前辈),我所看见的诗,都只是看起来像诗,骨子完全不是诗的东西。这些东西,姑且说不过是诗的影子,或者说不过是在描述诗的本来样子。

回望这些年的诗歌追求,我根本没有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总是模仿别人。如果还是只能做一个诗歌上的强盗,我又何必再走下去?为世界贡献一个词,哪怕是一个失效的词,对我来说还能否成为可能?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很清楚自己有太多顾虑,不敢贸然迈开步子。而眼前的每一条道路似乎都踩满了脚印,就算我迈开步子,也根本不是一种前进。我在彷徨,在寻找,但我不能停下,更不甘心走上现成的道路。诗人或许是这样的人,他永远都在和自己较劲,和自己过不去。语言不过是一种交流工具。唯独在诗人眼中,每一个词都在活生生地跳动。我追赶着词,逃避着词,同时,词也在向我撞来,甚至在我的手中挣扎。我和词之间,是生命与生命的关系。

我卸下生命的沉重,压在分行的词群身上。而这些词总是失效,总是无法把我所卸下的东西承载出来。不,这种表达,远远没能做到应当的表达。是我的无能造成了词的无辜。但这些仍然远非关键,仍然不足以堵住诗歌的出口。人类的言说能力,或许存在着本能的模仿性。以至于,我们很难跳出一种言说套路。最让诗人感到无能为力的是,自己的言说同样冲不破这些言说套路。所以,在很大程度上,诗歌创作顶多是在创作一个回音。或许这只是我个人面临的写作焦虑。

这个言说套路,我们一直称其为传统。处于后现代主义的今天,很多诗人都在反传统。文学的逻辑似乎成了这样——谁更反传统,谁就更后现代主义。传统到底给我们留下了多少余地,我们究竟又能走多远?这当然在于我们的个人才能。我不知道是因为传统太过强大,还是我的不够强大,我总感到,我们并没有闯入未来,而是走回昨天。我甚至根本不可能走回昨天,而是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不,我也根本不可能站在原地,而是被驱赶时针的力量,驱赶进了一片空白之中。

我企图用诗歌来言说这片空白,却发现冲出喉咙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声音。后现代主义要反传统,我们有没有足够强大到可以去反传统?或许,这就是每一个自标反传统者的结局——最终成为传统的一部分或者消失于传统。我们不得不承认,历史并不是死去了的岁月,它向我们紧紧追来,总会把我们扑倒在地。我们不可能在岁月的某一处,划开一道口子,断绝以往,重新开始。因此,一个让诗人感到万分无奈的事实就是:不可能说出第一个词。

或许,唯其如此,诗人才会一再地去写诗。毕竟谁都不可能说出第一个词,必然意味着一种公平竞争。更重要的是,诗歌诚然是文字,却有着超拔于文字之外的东西。但这并不必然意味着写作的原创性。我一直觉得,所谓的思想,不过是语言内化的精神显露。世界从来只是作为世界而世界着,正是语言的闯入,世界才被说出了一部分。而这种语言并非我天生所有,就算不断学习,我依然掌握得不够。所以,当我用这种语言企图言说这个世界时,不光无法准确地说出这个世界,我的言说方式必然带着某种学习的痕迹。因此,诗歌写作一面受制于传统,一面受制于习得的语言。但诗人更是这样一种人,他不但致力于说出这个世界,也致力于一种独特的言说方式。我还不够独特,还没有建立起自己的语言。这是最让我沮丧的地方。

2013-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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