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巴特致安东尼奥尼的一封信

罗兰·巴特

安东尼奥尼

作者:罗兰·巴特

译者:黎静
文章发表于《电影手册》1980年5月

亲爱的安东尼奥尼:

尼采在他的类型学中区分了两种人:神甫和艺术家。我们现在所拥有的神甫已经大大超过所需:所有宗教的和宗教之外的;然而艺术家呢?亲爱的安东尼奥尼,如果您愿意,请允许我快速地回顾一下您作品的一些特性,从而把握在我看来就成为艺术家而言所必备的三种能力,或者说是品质。我将它们称作:关注、智慧、至为荒谬的是—— 脆弱。

与神甫正相反,艺术家内心充满惊奇 和赞赏,他的目光可能是批判的,却并不控诉:艺术家不知报复。正因为您是一位艺术家,您的作品才公开地站在了“现代”的对立面。许多人将“现代”当作向旧世界及其暴露的价值观开战的旗帜。对您而言,“现代”却不是用以描述简单对立的死字眼;相反,“现代”完全是由时代的变动不居所导致的困境,它不单存在于大的历史事件中,也被嵌入小故事,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当中。战争结束后,您的作品始终都在一步步地推进,这一推进总是紧扣着对当下世界和您自己的双重关注而进行的;您的每一部影片都处在历史实验的层面, 那就是,告别老的问题,提出新的质疑。这意味着,您一直以灵敏的触觉体验和讨论着过去三十年的事物,不是将之视为艺术投射的素材,也不是意识形态的责任,而是将它视作物质存在,需要您以一部接 一部的作品才能领会其魅力。对您来说,内容和形式同是历史性的;如您所言,悲剧具有心理学意义,同时也是可塑的。社会性、讲述者和神经质者只是重要的特征,如同语言学所说的,“整个世界”,才是每一个艺术家的题材:只有接连不断地发生,没有利益等级的区分。更确切地说,与思想家正相反,艺术家无需引申涵义。如同一件敏感的仪器,他总是在探索新事物,这些新事物会向他展示属于自己的故事:您的作品不是静止的反射,而是散发着虹的多彩,一方面是指社会或感情的形象分别根据视角和 时代的需要而出现;另一方面,是在叙述 方式和色彩运用方面进行的形式创新。您对时代的关心不是一个历史学家、政治家或者伦理学家式的关心,而更可能是一个乌托邦主义者的关心,这类人总试图了解某个特定时刻的新世界,因为他对这个世界保持兴趣并愿意参与到其中。您所具备的艺术家的关注是一种深爱的关注,一种 热切的关注。

我所理解的 “艺术家的智慧”不是一种 古典意义上的品质,更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说法,与那种道德学问和差别标志的用法不同,它使艺术家决不会混淆事物的意义和真理 。多少罪行难道不是由人类以真理的名义犯下的!尽管真理从来只有一种涵义。多少战争、迫害、恐 吓、屠杀正是为着实现某个意义而进行的!艺术家知道,事物的意义并非其真理。了解这一点就是一种智慧,人们可以说这是一种古怪的智慧,因为它将艺术家从集体和狂热自大的人群中拉了出来。

然而不是所有艺术家都具备这样的智慧:有的使“意义”独立。这样的恐怖行为通常被称为“现实主义”。而您表示过(在一次与戈达尔进行的对话中): “我发现有必要以概念! 的方式表述现实, 而它们并不完全是现实的”,您说出了对意义的正确理解:您不强加“意义”,却 也不消解“意义”。这一辩证法使您的电影(我使用的同一概念)变得难以捉摸: 您作品的艺术价值也存在于其中,即通向意义的道路永远是敞开的,几近出自疑虑的不确定。在这一点上,您恰巧完成了艺术家的任务,这正是我们的时代所需要的:既不是教条主义的,也不是不确定的。所以,在您的关于罗马垃圾工人或是关于人造丝工厂的首部短片中,对于社会异化的批判是犹豫不定的,作品并没有完全倾向于给我们留下一个对于劳作中的身体表示不安的直接印象。如果可以这样说,在《喊叫》,这部作品强有力的意义同样在于意义的不确定性:一个男人的焦躁,他在任何地方都无法实现身份认同,而结局的双重涵义(自杀或是意外)则促使观众去质疑 “消息”的意义。这一对意义理解的跑偏并没有消解意义,它使您可以对现实主义中心理学意义上的静止表示迟疑: 《红色沙漠》中的危机不再是《蚀 》中的感情危机,因为感情是确定的(女主角爱她的丈夫):一切事情在两个层面上显露征兆并令人痛苦,在那里,激情—— 令人不快的激情— —使得意义的轮廓呼之欲出,那就是情欲的代号。最后——如果允许我这样跳跃— —您在最近的影片中将意义的危机指向事件中的身份认同(《放大》)或是个人的身份认同(《职业:记者》)。基本上,您的创作进程显示了对于意义的强悍标记进行的持续、痛苦的批判,这一标记被人们称作“命运”。

对意义的犹疑—— 我愿意更确切地说:对意义的省略依循的是技术的、纯电影的路径(装饰、镜头调校、剪辑),由于缺乏这方面的专业知识,我没有能力做相关的分析;我在此——在我看来——想说,您的工作在哪个方面 —— 不 仅 仅 是 电 影 的 —— 已经使得同时代的所有艺术家受到了约束。您敏锐地再现了人们所说、所讲述、所看和所发现的意义和意义的难以捉摸,以及这样一种观念,即 “意义”并不局限于“被说”中,而是一贯超越后者的, 它总是被“意义”王国之外的东西所吸引,我相信,这一观念对于所有艺术家而言是共通的,它的对象不是这样或那样的技术,而是少见且并非显而易见的现象。没有教条,叙述对象才能产生共鸣。我想起了画家布拉克的话:“一旦构思被清除干净, 画作就完成了。”我想起了马蒂斯,他从用橄榄木做的床开始画,过了一段时间,他开始观察树枝之间的间隔并确定,他要通过这种新的观察方式摆脱绘画素材所给出的通常画面,摆脱“橄榄木”的老一套。马蒂斯由此发现了东方艺术的原理,这种艺术总是尝试着描绘“空”,或者不如说,很少在对素材描绘的把握上花费时间,马蒂斯因此突然在一个新的空间获得了充分的认同感,那就是“间隔”。在这个意义上,您的作品也是“间隔”的艺术,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您的艺术与东方有关。由于您关于中国的作品,我产生了去那里旅行的兴趣;这部影片最早被那些人给搅乱时,那意味着,对电影的评价是根据对权力的反应而不是对真理的要求而进行的,他们必须知道自己的热爱是出于什么样的宣传考虑。艺术家没有任何权力,但他和真理发生联系;他的作品—— 如果是一部伟大的作品,总是寓意深刻的—— 在这个层面上与真理一致;他的世界是间接的真理世界。

为什么意义的游离这样重要?那是因为一旦意义被确定或被强加,一旦它失去灵敏的特性,就会沦为工具,成为权力的争议目标。与消除、混淆以及区分对意义的盲信一样,修饰和美化“意义”属于次 要的政治活动。这样不是没有危险的。而艺术家的第三种品质(这里我在拉丁文意义上理解品质二字)是他的 “脆弱”:艺 术家从来无法在安全感中生活和工作:简单而残酷地说:他的消失是完全可能的。

艺术家脆弱的首要原因是:他是一个频繁变动的世界的一部分,他自己也在变化;这并不稀奇,然而对艺术家来说这让他们头晕;因为他们不知道,他所带来的作品是由世界的变动还是他本人的变化完成的。对于时间的相对性,您似乎一直是了解的,比如您在一次访问中说:“如果我们今天所谈论的事物与我们在战争刚刚 结束后所讨论的不再一样,那意味着,事实上我们周围的世界已经变了,不过,我 们自己也变了。我们的要求、态度和关心的主题都不同了。”这里的 “脆弱”是存在式的质疑,它牢牢地控制着艺术家,使他们一直带着这一疑问生活和创作;这一质疑是困难的甚至肯定是痛苦的,因为艺术家并不知道,他要表达的,在这个变动的世界中是不是忠于真理的旁证,或者不过是他的渴望和要求的自我投射:作为一个乘客,他不知道是列车还是时间和空间在运行,他不知道自己是渴望的见证人还 是当局者。艺术家脆弱的另一个原因是在他目光的持久性和紧迫感之间存在着矛盾。由于权力是—— 完全是— —一种强力,它不会耐心地仔细观看;假设它注视一分钟(一分钟已经太长),它就会丢失它的观察对象。艺术家不同,他们可以长时间观察,让我这样说,您是一位电影创作者,而镜头就是一只眼睛,透过它的技术规范,可以进行强迫性观察。对所有电影创作者而言这是一种共通的处理方法,而您选择了对事物进行极端而全面的观察。一方面您观察的时间长,这样的关注既不服从于政治惯例 (中国农民),也不服从于叙事惯例 (一次奇遇的空洞历时)。另一方面您所偏爱的主人公正是一位观察者(摄影师和记者)。长时间热切(我指那种特别的深入)的注视会使得现存秩序间互相干扰,这是十分危险的,因为,关注所持续的时长通常是由社会控制的:一部作品一旦逃离控制,一些摄影术和电影的惊人特性便会发作:不是极近无耻或者鲁莽好斗的,而是最为谨慎从容的。

艺术家不仅承受来自统治政权的威胁—— 在整个历史进程中,艺术家所受到的来自国家审查的折磨所持续的时间长度令人气馁——还从未摆脱过那种集体感受,即一个社会完全可以抛弃艺术:艺术家的活动是可疑的,因为他们破坏了舒适惬意的感觉,破坏了建设意义上的安全感,因为这些活动成本昂贵,却又是免费的,还因为尚有不同政治势力在其中寻租的新社会还没有决定应该以及必须对这样的“奢侈” 行为采取何种姿态。我们的命运是无法预见的,这一不安定并非简单的同政治出路有关,这一点就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不适应来说是显见的;我们的命运系于那些标志性事件,它们以难以理解的方式对我们的愿望而不再是我们的需要做出裁决。

亲爱的安东尼奥尼,我已经尝试用理智的语言罗列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家的基本条件,这是从您的作品中得出的结论。您知道,这不是肤浅的恭维;因为,今天的艺术家处在这样一种境地,这里已经不再有承担神圣的或社会职责所带来的美妙感受; “成为艺术家”不再意味着在象征着人性指引灯的市民“万神庙” 中获得一席之地:它意味着,在每一部新作品中都必须从内部抵抗来自现代“主体性”的幽灵,这 幽 灵 ——一旦不是神甫—— 就是精神上的倦怠,是糟糕的社会良知,是对纯粹艺术的厌恶,是面对责任的畏缩,是一贯的顾虑,在孤独和群体生活之间反复撕扯着艺术家。所以,现在请您享受这安静、和谐和令人宽慰的片刻, 让整个社会聚集在一起,称赞您的工作, 表达他们的赞美和热爱。因为明天,艰苦的工作会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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