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工场·中篇小说」石山|风吹书页哗啦啦

作者简介

石山,原名程卫国。六十年代生人,现就职于晋城市发改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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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中考录取通知邮寄到了村里,王默生和他们村里的几个初中同学被录取到古城县梅西中学读高中。

梅西是当时古城县一个比较大的公社所在地,流经古城的梅河把古城县分隔开为东西两半,因为该公社地处梅河以西所以叫梅西。梅西中学就坐落在梅河岸边上的一个大院坝里,紧靠河岸有一条柏油马路,梅河和中学分别坐落在马路的东西两侧。

王默生和他们村的几个初中同学怀揣着录取通知书,背着铺盖卷,挎着帆布包,第一次离开熟悉的村庄,离开父母亲人,步行四十多华里,来到位于古城县城南边的梅西中学,他们村一共考到这里九个同学。

他们这一届从二十九班到三十六班,共八个班,到学校报道后他们才知道,学校根据中考分数高低把学生分为快班和慢班,成绩好的学生被分配到了二十九班和三十班,这两个班是快班。剩下成绩一般的学生被分配到三十一班至三十六班不等,这六个班都是慢班。也就是说二十九班和三十班这两个班最后一名学生的中考分数比后面六个班级的第一名还要高。

他们村同时来这里就读的同学中,有五位同学被分配到二十九班和三十班,其余四位同学分配到了慢班,而王默生被分配到了三十六班,让王默生尴尬的是,三十六班不仅是个慢班,而且是编排的最后一个班。

再扩大比较一下,他们同一个村,和默生同时参加中考的初中同学,有几个同学考到了古城最高学府,著名的古城一中,古城一中最后一名同学的中考分数比梅西中学第一名的还要高,而默生分配到了梅西中学的慢班的最后一个班,他的成绩可想而知——唉,怨谁呢!

面对尴尬的处境,他别无选择。

当王默生无可奈何地接受眼前的现实,来到三十六班报道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在这个差班上,自己的中考成绩居然还是全班第三名,可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这个时候他又有点飘飘然了——呵呵,自己都感觉自己可笑!

梅西中学是除过古城一中之外的古城县第二大“学府”,虽然比不上古城一中好,但在整个古城县众多公社中学中排名第二,所以在古城这块土地上还是有些名气的。校门朝南开,一进大门就看到一条南北走向的笔直的青砖路由最南边通向最北边,路东边整齐的十四排排房是学生宿舍,每排宿舍紧靠青砖路一侧的第一个家是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紧靠老师办公室的另外三个房间是学生宿舍,每个宿舍两间房,那个时候,他们管宿舍不叫宿舍叫栈房。

上网搜索了一下,栈房原意是旅馆,客店的意思。

青砖路的西边是一排排整齐的教室,教室再往西就是操场和另外一些老师的办公兼宿舍的窑洞,窑洞往西是个小土山,窑洞在坡下就算一层,沿着窑洞的侧面再上个坡,上面是窑洞的二层,食堂在小土山上平房的院子里,分大灶和小灶两个灶房。大灶和小灶都是定量的份饭,也就是说每顿饭不管够不够吃都是固定的量,大灶是供学生吃饭的,伙食费一个月七块钱,小灶是供老师吃饭的,伙食费一个月九块钱。

王默生他们到学校报道的时候时令已经到了秋天,有些风,吹的脚步有些轻捷,学校青砖路两旁的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欢迎新同学的标语,那些字用笔很有些韵味,骨力劲,将军一样,比他们村当中宣传栏那快黑板上写的那些宣传标语的字体大气多了,这里不愧是个有文化的地方。

默生背着自己的铺盖卷,走在学校的青砖路上,他看到除过和他一样背着铺盖卷的新生外,还有一些老师和比他们高一届的学生在走路,那些人衣着朴素,谈笑自然,不像他们这些新生一样走路的时候还东瞅瞅西看看。

宿舍是学校在他们报道之前就分配好的,默生被分配到十二排二号,这是一个两间房的家,里面没有床,有一个大的拐角通铺,通铺占了整个宿舍房间面积的一半还多。

学生们一个挨着一个铺着自己的铺盖卷,每个人头朝外,脚的那一方是墙,炕前头还放着一个木头箱子,那些箱子大小不一颜色各异,里面放着个人的物品,箱子都用一把“将军不下马”锁着。一进门的左边西北角是一个烧煤的小火台,冬天取暖就靠这个火台,火敞开着没有烟筒,好在古城这里出产的是含硫少的“香煤”,产生的一氧化碳不是太严重,木头窗户和他们家里的差不多,窗户纸也是棉白纸,只是没有窗花。

三十六班的男生有两个宿舍,他们这个宿舍里住着十八位来自古城县不同村庄的高一新生,这是默生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熟悉的村庄和亲人,睡在距离他们村四十里开外的,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对这个环境他有些新奇又有些不适应。

听惯了自己村里的乡音,第一次听到来自不同村庄的同学朝着不同口音说着同样的话,他感到很陌生也很不习惯,有些话他根本就听不懂。

尽管这样,能离开闭塞的村庄来到古城第二大“学府”上学,默生还是有些兴奋,尽管他的兴奋对于这个学校来说微不足道。可是,他也算梦想成真了,想想,在他们那样一个贫困山区的村子里,他知道还有几十个和他一样的初中毕业生,他们也想到这个学校来念书而没有这样的机会了——知足吧!

报道的第二天,他们就在教室里集中了,班主任老师也姓周,名拥军,后来才知道,班主任周拥军、化学老师周润燕、女同学周润兰他们这几个人都是一个村的同性家族,他们的村庄在距离古城县城南面三十里开外。这个村庄周姓居多、村名和默生他们的村名相近、到他们村要先路过凤城市的一些村庄,这些比较奇怪的特征给王默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离开梅西中学三十多年以后,王默生还专程到这个村子去看了看,他在村里的街街巷巷角角落落转悠了个遍。

同学们来到教室后,班主任周拥军老师开始给他们讲话:欢迎同学们到梅西来上学,他先说了一些客气的话。然后鼓励大家:虽然我们这个班是慢班,但是我相信大家水平并不差,你们就像你们的父母秋天用簸祺簸谷子,在簸秕谷的同时把一部分好谷子也簸出来了,你们就是秕谷子里面被簸出的好谷子,你们的水平不亚于快班那些学生,只要大家努力学习,你们一定能赶上和超过快班的学生。

这些话说的同学们心里热乎乎的,个个都在心里想,自己就是那个被簸出的好谷子,这时整个教室想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就这样,他们的高中生活正式开始了……

经过半年时间的学习和生活,同学们都互相熟悉起来了。班上的同学大部分来自贫困的农民家庭,从他们的穿着和生活习惯就可以看出来,他们穿着洗白的旧衣服,身材干瘦眼窝有些塌陷,身上没有多少肌肉,不穿内裤,不刷牙,没有自己的洗脸盆。

洗脸盆原来还有同学带来几个的,可是,不知怎么的,越来越少,到后来就只有一个了,于是大家就共用这一个。

有三个同学的生活和大家明显不一样,这三个同学看上去脸色白净,穿戴整齐,被子外面套着被套,叠的也很整齐,人家是单独的洗脸盆不和大家共用那一个,干净的洗脸盆里放着一条雪白的毛巾,每天刷牙。

后来才知道,这三个同学家庭条件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听说高健的父亲是本县著名的工业招待所的一把手,母亲也是二轻局的职工,家里住着单位分配的家属房;李路峰的母亲虽然没有工作,可人家父亲是古城县商业门市部主任;孙浩然的父亲是开卡车的汽车司机,你别小看汽车司机,当年可是“四个轮子一圪转,给个县长也不干”的好营生。

在学校食堂吃饭没有菜,中午是间隔着一天白面馍一天玉米窝窝,同学们称玉米窝窝为黄疙瘩,外加半碗玉米面糊糊,里面撒了盐,有些白萝卜丝,有时候也吃焖锅饸饹,不管是白面馍黄疙瘩还是焖锅饸饹,他们这些大部分来自贫困家庭的学生们从来没有感到不好吃而是不够吃。

吃不饱饭成了最让王默生头疼的事情,在没有来这里上学之前,虽然家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但是起码能够吃饱,在这里根本就吃不饱,肚子饿的经常“咕咕”叫。学校食堂是定量的份饭,不管你能吃多少,每顿都是那么点,星期天也照样有你的饭。

明天就是星期天了,因为离家较远王默生一般情况下每两个星期回一次家。副班长李有志和张志有同学都要回家过礼拜,他们三个相处的关系比较近,他们两个走的时候都交代默生明天打了他们的饭。

第二天中午,默生先拿了两个碗打回了两个人的饭,舍不得浪费掉,紧接着就又跑回食堂打回了第三份饭,他一个人吃了三个黄疙瘩,喝了三份玉米糊糊,肚子这才真正的饱了——他居然吃了三份饭。

象默生这样十七、八岁的后生,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龄。可是他们每顿饭只能吃那么一点,怎么够呢,这一点吃食只是不至于把人饿死罢了,当然,伙食费也很便宜,每月只有七块钱。

星期六下午放学很早,因为同学们要回家,离家最远的五十多里,没有自行车,大部分同学都是步行着回家。

又是一个星期六,这个星期默生要回家了,他很兴奋,因为他们班下午没课,所以中午饭后他和他们村在别的班的同学打了个招呼就一个人背着那个放干粮的黄包包提前出发,步行着往家的方向走了。

夏天的中午,当默生走出校园来到学校东边的柏油马路上的时候,没有一丝风,火辣辣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炙烤着静悄悄的大地,柏油马路上的沥青都晒的流油,路上一辆过往的车辆也没有。

以前默生听他们村在临近的古陵县开卡车的红圣大爷说,整个古陵县只有五辆汽车,古城县虽然比古陵县要大,但估计也不到十辆汽车,所以马路上基本没车跑。

在这炙热的中午,不仅没有汽车通过,连一个行人也没有,默生走上热哄哄的马路时,感觉自己就像被扣在蒸笼里一样难受。

正当他聚精会神的向前走的时候,有一个大人骑着一辆永久牌加重自行车从他背后行驶过来,那人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主动和他打招呼。

刚开始默生还以为是个熟人,可仔细一看,根本就不认识,说着说着,这个人让默生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要顺路带他一程。

马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默生有点害怕,不敢坐。可是,那人一直在说要带他一程,在太阳炙烤的十分难受的情况下,他就自觉不自觉地上了自行车后座,那人飞快地骑着载着默生的自行车向前飞奔,他说自己要到附近的火车站去,默生越来越感觉到不对劲,因为默生知道火车站在古城县城里,这里根本就没有火车站,而且他也叫不上这里的村名。

这时默生的确感觉到害怕了,他弄不清这个人到底是做什么的,万一遇到坏人,要把他带到哪里他不敢想象。

当他们走到一个叫韩庄村的村庄即将拐向默生他们村方向的土路口时,看到马路上有几个过路人,默生说,我家就是这个村的到家了要下车,那人随即停下自行车让他下了车,什么话也没说,然后自顾自地骑上自行车继续向前使去。

这件事情困扰了默生很多年,到现在他也没弄明白当年骑自行车带他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也许是默生当年太敏感了,人家根本就是在学雷锋做好事。

他们村在梅河的东边,他回家必须横穿过梅河。当他下来自行车来到河边时,他看到水流不大,他脱下鞋,卷起裤腿汤过潺潺流水的梅河,过了河他又穿好鞋,沿着土路朝继续他们村的方向进发。知道他今天要回来,晚上他母亲早已为他准备好了晚饭,回到了温暖的家默生的心情特别放松,他放开肚皮贪婪地吃了个腰肥肚圆。

在家里饱餐一天后,星期天的下午,默生又该返回学校了,返校前,大人们的首要任务是给他准备干粮。

说到背着干粮去上学,现在的年轻人肯定弄不懂是什么意思,那时候,农村孩子上学离家远,学校食堂那点饭根本吃不饱,只能背着干粮做补充,拿到学校的干粮,有的放在木头箱里锁着,有的就挂在墙上的木撅上,那个时候没有塑料袋,他们挂在墙上装干粮的有黄帆布包,有土布做的包,还有直接用包袱包着的,那五颜六色疙里疙瘩不同形状的包在墙上挂了一长溜儿。

各人的家庭情况不同,背来的干粮就不一样,县西边的农村经济状况较东边农村要好一些,西边同学背来的大部分是米面馍,东山后同学背来的干粮五花八门,有玉米面馍、窝窝头、红薯、玉米面煎饼还有人拿来了煮熟的胡萝卜。

他们背来的干粮周二就吃完了,剩下的周三到周六只能饿着肚皮勉强支撑了。

他们班上有几个和食堂大师傅关系不错的同学能吃饱,同学们都十分眼红人家那几个人,生活委员黄海全就是其中那幸运的一个,海全长得人高马大很帅气,是女生都愿意偷偷多飘一眼的那种人,不知道有什么关系,老师让人家当上了他们班里的生活委员。

生活委员是个人人羡慕的差事,他的工作就是负责数本班吃饭的学生人数,食堂也派一个人数,他们两个人数的一致,就确定了这顿饭本班学生都打过饭了。

天长日久,生活委员黄海全就和大师傅混的很熟,当本班学生都打完饭后,海全最后打,想打多少就打多少,人家是尽饱吃。有时候海全打的饭自己都吃不了,还剩下半碗焖锅饸饹,他就给了东山后来的家庭极其贫困的又瘦又小的张志有,他让志有吃完那剩下的半碗焖锅饸饹然后负责把碗洗了,看着志有在海全的碗里狼吞虎咽,默生在心里羡慕的不得了,心想:要是把这个差事交给我干该多好啊!

宿舍的最后一排北面围墙外是梅西公社农机站,农机站围墙紧靠学校,农机站的食堂就在围墙那边,食堂厨房靠学校这边开着一个窗户,厨房炒菜的香味常常在学生们不经意间,通过空气的传播飘到宿舍这边来再进入学生们的鼻腔,那香味,就像炎热的夏天里那些漂亮的女同学穿着短裙子露出两条雪白的大腿一样,赤裸裸地撩拨着她们那些正着青春期的男同学。

在那个没有地沟油的年代,农机站食堂厨房那色香味俱全的猪肉炒大米诱惑的他们这些饥饿的学生几乎有犯罪的冲动。

食堂通过后窗户也对学生卖饭,猪肉炒大米三毛钱一碗,常常有几个家庭条件不错的学生圪僦在食堂窗户底下大口大口地吃着炒大米。

一次路过的时候,在那种香味的刺激下王默生不由自主的放漫了脚步,他想多闻一会儿,他的胃也咕咕地向他发出了强烈的抗议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星期天从家里来的时候父亲给了他七块五毛钱,除过交给学校食堂七块钱火食费,还剩下五毛钱,星期三下午下了课他在梅西街上花一毛钱喝了一碗肉丸汤,还剩四毛钱,那四毛钱他舍不得花,依然皱巴巴的卷缩他的口袋里,随时等待着他的调遣。

他从来舍不得一次花完这几毛钱,他常常是在学校没课的时候,隔三差五的间隔着到梅西街上花一毛钱喝一碗肉丸汤,虽然不解决多大问题,但也能稍微安抚一下他那咕咕地叫着的胃。

他清楚地知道,喝肉丸汤这种情况也会惯坏自己的胃口,可是,他就像现在的他们村那些男男女女吸食上“面面”一样有了瘾,只要口袋有几毛钱他就控制不了自己想喝肉丸汤的冲动。他曾经在心里下过决心,这几毛钱限于间隔着几天喝一次肉丸汤,绝对不能沾染上吃猪肉炒大米的坏毛病。

可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当猪肉炒大米的香味飘进他鼻腔的时候,他就忘记了自己曾经在心里发过的誓。

他把手伸进裤口袋,捏着里面那邹巴巴的四毛钱,又用右手揩了揩流出的口水,咬咬牙,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临时决定用三毛钱吃一碗猪肉炒大米。

当默生从窗户口接过食堂师傅递出的炒大米时,他的喉眼骨剧烈地耸动起来,猪肉和大米的香味使他有些眩晕。他慢慢地圪僦下来蹲在墙角,拿起筷子,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什么也不想了,闷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只有一会儿功夫,他就把一碗猪肉炒大米吃了个净光,又在碗里甜了一阵,收住碗筷,感到肚子还是空当当的。他吃得太快了,还没有细细品味就结束了,有些遗憾,如果再来一碗的话他一定会慢慢地吃,细细地品味那猪油的香味。

孟光胜是个走读生,那时候他们叫跑堂生。因为离家近,所以光胜不在学校吃饭,一天三顿都回自己家吃,有时候早上时间紧他就把早饭带回学校,在默生他们的宿舍吃。他的早饭一般都是窝头和红薯,光胜个子不高,人很精明,和同学们处的关系也不错,穿戴也很干净,很会拉关系,人家和食堂大师傅们不仅认识,而且处的关系相当不一般。

同学们就和光胜换着吃早饭,就是光胜去食堂打回他们的饭,他们吃光胜带回来的红薯窝头,由于他带回来的红薯比较多,同学们基本能吃饱,而光胜从食堂打回来的饭也比他们自己打的要多很多,有时候都吃不完,这样大家都得到了实惠,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这种交易大家轮流进行,学生们每个人都能有一次吃饱的机会,在那艰难的日子里同学们都在心里充满了对光胜的感激之情。

无论上学和回家,默生他们村在梅西中学就读的九个同学,基本都是想跟着的,互相有个照顾,他们的父母也比较放心。

又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当他们一个个背上母亲们为他们准备的满满一黄军用书包干粮出发时,郝荣斌同学的书包里面还是空空的。

荣斌没有了母亲,三个姐姐都已出嫁到外村,父亲一个人还要照顾他们没成家的弟兄三个,日子相当困难,荣斌在三兄弟里排行老二,大哥参加了劳动,下面还有个弟弟在读初中。家里能让他这么大的小伙子不挣工分去梅西上高中已经很不错了,他父亲根本没有能力再给他准备干粮了。

他们上学的路,要路过一个叫下马庄的村庄,荣斌的二姐就出嫁到这个村,二姐心疼弟弟,她常常在自己家为荣斌准备干粮等着他上学路过来拿。

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每个星期天下午,他们都要跟上荣斌拐到下马庄他二姐家去取干粮,有时候她二姐顾不上等他先下地里干农活去了,就把干粮放到厨房的火台上,荣斌就自己去取上那些已经烤干了的窝头片。

从他们村到梅西四十多里的路,有一多半是坑洼不平的土路,当那些拉煤的拖拉机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荡起大片大片的黑灰,呛的他们半天喘不过气来,那些灰尘在空中盘旋很久才恋恋不舍地随着风向向远方飘去,天长日久,公路两边的庄稼叶子上承载着沉甸甸的灰土。

土路和柏油马路是垂直的“丁”字形交叉路口,路口就在韩庄村,到了韩庄村就上了柏油路,再向左拐就上了到梅西的方向。

当他们走上柏油马路的时候,顿时感觉干净了许多,心情也开始舒坦。但这个时候太阳已经被西边不高的小山峰挡住了半个,剩下那半个红球依然恋恋不舍地向天空散发着最后一缕笔直的光柱,光芒四射——天就要黑了。

炎热的夏天里,经过连续两天的行走,他们的双脚又闷热又疼痛,现在走在很平坦的柏油马路上大家干脆脱掉鞋提溜着赤脚走。

天彻底黑下了,没有路灯,根本看不清路面,他们只是凭感觉本能地向着学校的方向走,马路上的汽车和拖拉机都不多,倒是马车和毛驴车不少。

当他们有说有笑地向前进发的时候,谁也没有料到,前面是一辆拉黑酱的马车,装黑酱的大木桶破了个洞,黑酱流了一路,赶车人只顾自己牵着牲口在前面走着,根本就不知道木桶漏了,他们的赤脚踩到了地上的黑酱上,稀糊糊的,开始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闻到一股黑酱味,还有隐约看到前面走着的拉酱车时,才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们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地向前跑着追赶上告诉赶车的人,才避免了更大的损失,他们用路边的草叶擦了擦脚,穿上自己的鞋,继续向学校奔去。

当他们来到学校时,食堂已经开饭了,离家近的学生已经前他们而到了学校,放下自己装干粮的黄包包,默生赶紧拿上自己的碗到食堂打回属于自己的那份饭,晚饭依然是玉米面糊糊,里面放了盐和一些白萝卜丝,刚从家里回来肚里有了垫底,今天晚上那一份饭也就足够他吃饱了。

他们上高中的时候,已经是回复高考以后了。但是,他们还是要一边学习文化课一边参加劳动。劳动课就是在学内闲着的那些空地上种些玉米和蔬菜,到附近村集体的土地里锄锄草,要不就是秋天放假到各自村里去帮助生产队收玉米割豆子什么的。

毕竟他们来这里的重要目标是幻想能有朝一日能考上个学校,从他这一代开始改变他们家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默生的内心很清楚不学对他将意味着什么,他想经过这里的跳板到更远的大城市去上学,他梦想“跳出龙门”后和高健的父亲那样做一个很牛逼的国营企业的工作人员,吃供应粮,因为他有这些想法,所以他有心里压力。但当这些空洞的想法真正应用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发现现实是那么的步履维艰。

经历改革开放的人们可能无法理解,就业渠道如此之多,根本不存在什么“跳出龙门”,市场繁荣到你想到的东西她那里都有,还吃什么供应粮。自己村里的二虎,连高中也没有上过,现在不就是古城有名的腰缠万贯的煤老板吗?

但是,如果你生活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你就会知道“跳出龙门”曾经是几代人的励志名言,你若十指没有沾过泥土,你就不会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农村青年如过江之鲤鱼,一门心思地想逃离鸟语花香的故土。

我们总喜欢诗人的情怀,把乡村吟咏成久违的山水田园,但那里绝不只有《山楂树之恋》里的清静安闲,还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喂猪放羊和打谷除草啊!

在腾讯的创新准直播访谈节目《十三邀》里,许知远以偏见的视角,带领观众在与十三位"社会切片"的对话中观察和理解这个世界,其中罗振宇回忆母亲当年的叮嘱,让经历过那个年代的王默生泪水盈眶:“只要你能考上大学走出去,我们可以一辈子不再见面。”

象默生这样大多数的农村孩子跳出农门的资格,除了考出好成绩还能凭什么?他如果不百倍的努力,他一生的命运很有可能就像臧克家《三代》里写的:孩子 在土里洗澡;爸爸 在土里流汗;爷爷 在土里埋葬。现在,王默生已经走完了第一步,在黄土里洗完澡了,接下来第二步,当他上升到爸爸辈的时候在不在黄土里流汗就看他的努力程度和命运如何安排了,当然,第二步也决定着第三步他将来是不是在黄土里埋葬。

默生心里清楚,要实现不在黄土里流汗这个梦想,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是唯一出路。他尝试着尽量使自己改掉在初中时候那些不勤于思考,学习不入脑入心的坏毛病。想是这样想,但实际情况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调动不起自己有效学习的兴趣,很多时候他人虽然爬在教室,但心不在焉,感觉自己是在假学习,好像自己做样子给自己看——呵呵!相当可笑!

王默生的班主任周拥军老师除过在他们宿舍的十二排一号有一个办公室外,另外还有一个宿舍在食堂下面的窑洞里,一天晚自习后,语文老师张伟吩咐默生到班主任家拿些粉笔,因为明天第一节是语文课,教室的粉笔没了。

默生来到窑洞门口,看到班主任家亮着灯,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他轻轻叩门,老师答应:请进。当他走进老师窑洞里的时候,发现班主任老师正在给自己的孩子们还有他们班的周润兰讲物理科,家里的椅子上放着一块小黑板,老师很认真地在上面写写画画,他们一个个聚精会神地在听着,天啊!难怪人家都学习成绩那么好,原来他们在吃“偏饭”。

默生拿上粉笔返回到教室,他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这件事深深地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在以后的几天里他的心情久久没有平静下来,心里想:自己如何能够在没有“偏饭”的情况下考出好成绩呢。

晚自习后,同学们都回了宿舍,有的已经睡下了,校园里静悄悄的,默生一个人在青砖路上来回走步,微弱的路灯照出了旁边黑板报上用彩色粉笔写的标语“攻城不怕艰,攻书莫为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学好数理化 走遍天下都不怕”。这些标语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灵,好像是针对他写的,他有些冲动,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克服一切困难努力学习。

从此以后,他不像在初中那样喜欢上体育课和劳动课,而是有意识地培养自己喜欢数理化,特别是由于美女化学老师周老师对他的“看得起”,更激起了他好好学习的激情。

周润燕老师师范大学毕业,她的知识面很广,讲课相当有水平,最难能可贵的是她一点也没有嫌弃王默生他们这些从贫困家庭来的土里土气的穷学生,而是像对待自己的亲弟弟一样对待他们。她的名字周润燕就超凡脱俗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她皮肤很白净,没有丝毫的斑点纹路,她的身材象白杨树一样苗条,走路和讲课的姿势都是那么的文静高雅,默生心目中女性的一切美她都具备,她简直高不可攀,她是他衡量女性美不美的标准。

由于周老师的存在,王默生对化学课情有独钟,她每次上课都要向默生提问问题,这样,就迫使默生必须在上课前把所有的问题都搞清楚才能应对她的提问。

每当周老师飒爽的英姿出现在三尺讲台上的时候,王默生的心就随着她在化学的海洋里遨游,在另一个世界里感受奇妙的化学反应,他深深地热爱化学,时刻渴望上化学课,在这样的良性循环中,默生的化学成绩在班上名列第一。

这也带动默生的综合成绩不断提高,不过语文课成绩不太理想,以至于语文老师张伟多次在上课的时候,对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他:光数理化学的好不行,语文也得好将来才有可能考上大学。

第一年的期末考试结束了,出呼所有人的预料,全校成绩排名下来,第一名和第二名居然出自他们班的冯丽娟和周润兰两个女生。而前面两个快班也没有人夺得榜首,这让那两个快班的老师和学生们都很没面子,默生虽然在全校排名不怎么样,但是,在他们班他是除过两个全校前两名之后的第三名。虽然在全校没有名气;但是,在他们班他还是比较有名气的,这极大地激发了他发奋学习的激情。

他们班的高健同学学习也很用工,常常和默生探讨数理化方面的问题,因此他们两个处的关系也很好。高健的父母亲和梅西中学的保管员认识,由于父母的关系,高健和保管来往也很密切,保管员权利很大,学校的所有消耗品都由保管员管理,办公和学习用品一应俱全,煤油都是用三百六十斤的大铁皮桶装着,保管室就设在学校进大门右边的四间平房里,平房分里外间,里面两间是仓库,外面两间是保管员的办公室,那个时候虽然有了电,但是,由于能源紧缺供电很不正常,停电是经常的事,学校照明主要还是要靠煤油灯,学生晚上上自学也主要靠煤油灯照明。

高健平时就拿着仓库的钥匙,保管员不在的时候,老师们需要领什么东西他就帮助开门给拿上,有时候他晚上就睡在保管的办公室那张单人床上,那里比起宿舍来很安静。默生用的煤油就是高健在保管给他弄来的,他从来也没有自己花钱买过,在之后的日子里同学们骑来自行车上学的时候,大家都没有个合适的地方放车,而他的自行车也是通过高健存放在保管办公室的。

七十年代的高中,没有什么生活和医疗保障,以至于默生他们这些同学必须忍受饥饿、不敢生病。升入高二以后,王默生几乎把全部的心血都投入到了努力学习之中,由于长期生活在饥饿和过度疲劳之中,他的身体严重透支,终于在一个早晨上厕所的时候,他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厕所里面的地下。那时候的厕所是敞开的旱厕,厕所就在他们宿舍东边的围墙边上,要命的是他倒下的时候其他学们解完手都跑早操去了,只有他一个人昏迷地躺在被尿液侵蚀的湿漉漉的地上,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并开始扶他起来,他渐渐地有了微弱的意识,原来是他们村的李来富同学在叫他,来富在三十五班就读,教室和宿舍都和他们三十六班紧挨着。

来富把他扶到他们宿舍,此时宿舍里空无一人,来富轻轻地把他放下,让他躺在自己的铺盖卷上,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又安慰了他一会儿就去跑早操了。

宿舍的同学早操回来看到他一个人躺着没有去跑操,纷纷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有点头晕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就这样,大家都依旧正常上课去了,默生的头还是眩晕的抬不起来,他没法去上课,一个人静静地躺了一上午,中午和他关系要好的李有志同学帮他打回饭,他吃了一个黄疙瘩喝了半碗玉米糊糊,一直躺到晚上他才感觉好了些。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包括默生自己在内的任何人谁也没有放在心上,他也没有和父母提起。

在他的记忆中,尽管当时农村生活清贫,但是,环境没有污染,老百姓吃的是绿色食品,很少有人生病,特别是大病就很少有人患上,即使生病也只有感冒发烧、头痛脑热什么的,到大队赤脚医生那里花几毛钱买几粒药片吃吃就行了,如果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病打吊针,那是了不起的大病,是很少见的。所以他的这个情况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也没有出现什么身体不适,更没有必要再和大人说或者再去医院做个检查了,他不想再给家里添乱了。

宿舍里默生的铺盖卷和李有志紧挨着,睡觉的时候,有志穿着一个红裤衩,而他没有裤衩,只能赤身裸体,感觉很难为情,有志看出了他的心事建议他回家让父母买上两尺布给他做一个,可当时在困难的农村没有几个穿裤衩的,他也就不好意思和父母提出给他做一个裤衩的无理要求,好在他们宿舍还有好几个人都没有裤衩,他也就觉得没什么不正常了。

高二的后半学期,他们村郭国胜和父母提出要骑自行车上学,步行需要整整一个下午,走路太累了,而且大部分是土路,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路是柏油路。默生家也有一辆半旧加重永久牌自行车,他也和自己的父母提出了同样的要求,父母都在考虑安全问题,开始不同意,经不住他们的死缠硬磨,在极其不情愿的情况下同意他们骑自行车上学了。

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当默生骑着自行车进入学校时路过篮球场,社会上以刘二为首的几个小混混正在打蓝球。这几个人是梅西本村人,他们不上学,整天无所事事在社会上瞎混,经常来学校闹事,特别是经常无故打默生他们这些从边远村庄来的学生,他们知道这些人的离家远,受欺负了也没人敢来报仇,他们欺负过许多的学生,抢过的干粮也不计其数,学生们谈到刘二等人就心里发毛。

当默生骑车路过篮球场旁边的清砖路时,被刘二看见了,他冲默生喊:哎,骑车的过来,默生知道他们是要抢他自行车车后面帆布包里的干粮,对默生来说这可是要命的事情,默生急中生智,并没有听刘二的,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往宿舍方向骑,到了他的宿舍十二排,默生并没有进到自己的宿舍屋里,看到十二排的第一个家开着门有人,他迅速将车推到这个家,那是他们班主任周老师的办公室,正好有个学生在里面学习,他迅速把车后座上的干粮包卸下隐藏到床下,然后脱下外面的衬衣藏到老师的被子下面,只剩下里面的二股筋背心,随手在老师的办公桌上拿起一本书,假装看了起来。

看到默生异样的举动,在老师家里这个学生很不可理解,还以为他精神出了毛病,此时默生立刻告诉这个学生刘二马上要过来找他了,一听到刘二这个名字,那个同学马上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所以他也紧张的不说话了。

当默生在极短的时间做完这些动作以后,刘二带着两个小混混就到了,他们挨个宿舍找了一下,没有发现刚才骑车的人,最后他们来到周老师的办公室,看到两个学生穿着背心在学习,家里有一辆自行车,但是车后座上并没有干粮包,就又到别处找去了,最后他们什么也没找到,骂骂咧咧的走了。他们走后默生还心有余悸,如果让他们搜到,除抢走他的干粮外,还会遭受一顿野蛮的暴打。一九八三年,国家开展了声势浩大的“严打”运动,刘二等人由于涉及犯罪被判了重刑。

这几天,梅西村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物资交流大会,各个村子的买卖人都聚集到这里,希望能出手自己制作的箩筐、锄头、扁担之类农副产品,换回几个零花钱。

东山后东庄村的李全孩老汉也挑着自己制作的洗锅用的刷条来买,这种刷条由一种长在荒山上叫做“黄杯草”的草根制作而成,该草正常年景能长到一米五到一米八之高,若遇雨水充沛之年可长到两米多高,其根长而柔软,不宜断,山区的农民们天长日久发现了用其根制作成刷条来洗锅效果很好。

秋收后村里的人就闲下来了,这个时候也正是黄杯草根长成的时候,勤劳的山里人就拿上锄头上山刨草根制作刷条,尽管刷条一个只买一毛钱,但是全孩老汉赶了一天会也没卖出几个。

冬天天气短,一晃眼天就黑了,明天还想继续卖,老汉舍不得花钱买饭吃,回家又太远了,住旅馆一晚就要一块钱呢,贵巴巴的,老汉更舍不得花这个冤枉钱。

随着天越来越黑,晚上吃饭和住宿成了老汉眼下最揪心的事情,要是夏天多好呀!暖和的天气随便在供销社的屋檐下躺着睡一觉就天亮了,可现在这天寒地冻的到哪里去安身呢?

老汉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一个人,他们村在梅西中学上高中的李全顺家的儿子李有亮,他们还是一个李姓的本家呢?有亮去年就来梅西中学读高中了,当时全顺老汉凑不够七块钱给儿子交伙食费还和他借过三块钱呢。

对,就去找有亮看看能不能在学校凑和一个晚上。想到这,老汉挑起放刷条的箩筐,一路打听着中学的地址,辗转好几条街巷走进了梅西中学的校门,中学干净的青砖路和一排排整齐的宿舍,对李全孩老汉这个生活在山区农村,走了一辈子土路的老汉来说,感觉像是一脚跨进了天堂。

看到本家叔叔来找自己,有亮还以为自己贫困的家里出什么事了,又看到叔叔肩挑着扁担,他觉得不像家里出事。

老汉说明来意,有亮也很为难,因为宿舍通炕实在太拥剂了,一个人只有六拳头宽的地方,老汉根本挤不进去。最后决定让老汉在宿舍的小火台上凑合一个晚上,火台也实在太小了老汉只能靠墙半卧着。和食堂大师傅说了半天好话给老汉打了一份玉米糊糊,老汉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吃过饭后老汉就靠墙半卧着在宿舍的火台上凑合着睡着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老汉就起来了,他没有在学校吃饭,他知道他的本家侄儿再也给他弄不来早饭了,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急匆匆的又去赶会了。

两年的高中生活,在不经意间就结束了,尽管自己也很努力,成绩一直保持在全班前五名,可是,由于初中基础太差,两年的高中也没有真正学到多少东西。

高考是在古城一中进行的,古城一中的角角落落都路挂起了横幅标语,红布条上面用白油漆写的大字刚劲有力“一颗红心两套准备 升学就业同样光荣”

同学们心情都很复杂,是啊,他们班那几个有城市户口的同学,考上考不上学校都没关系,人家肯定是要就业的,可是对像默生这样的大多数同学来说,就业就意味着回家务农,就是回家务农,他倒也没觉得天就要塌下来,他们这些农村人跟黑格尔一样理性: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有人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有人说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精彩也好无奈也罢,默生还是强烈想考上学校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虽然“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但如果就这样回家,那他的人生就要到土里流汗,像他的父亲一样过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尽管一年四季辛勤务劳作还是不能解决温饱问题,他不甘心。

正式高考开始了,王默生清楚自己人生成败就在于这三天一搏,三天的时间对他来说既漫长又太快了,在他还没有细细品味考试过程是什么滋味的时候,高考就匆匆地结束了,他返回到梅西中学,像刚来上学的时候一样,又背上自己的铺盖卷回了家。

父母和村里的亲戚都在问他:到底考的怎样能不能考上。对于考试成绩,默生自己感觉不行估计考不上,可又实在没法和家里人说出心里话,不想让大家扫兴。家里为了他上学付出的太多了,能让他这样一个大后生不挣工分白吃饭,让他去上高中已经很不容易了。

看看同村从小和他一起耍大的王琦祥,初中毕业就到队里放羊去了,人家已经给家里挣工分了。

面对这些至亲至爱的人们,默生实在没有勇气说自己考的不好,他只能保持一种无言的沉默。

接下来就是尽快出山劳动,帮助家里干一些农活,尽管自己劳动很勤快,但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一旦分数下来怎么和家里人交代,这点劳动远远交代不了。

几天后,默生最怕听到的高考分数还是如期而至的下来了,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没有考上学校名落孙山了。

他们同村一起上高中的所有同学,都没有考上,包括在古城一中上学的那几个好学生也没考上。他们三十六班只有两个女生冯丽娟和周润兰也就是全校的第一第二名考上了学校。

没考上学校,他这个本来就是农民的学生就又只能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了。好在他们村的同学都没有考上,默生的心情稍微得到了一些平衡,父母也没有只怪他,只是背过他唉声叹气,他们也不想给他本来就烦恼的心添加更多的负担。

也许是为了弥补自己没考上学校的“过错”,接下来的日子里,默生依然跟着大人们出山劳动,拼命的劳动,尽管这样,在大人们看来你们上高中学了个甚,还不是回来当农民了,还不如人家琦祥早早就去放羊给家里挣工分呢!

对于和自己从小一起耍大的王琦祥,默生确实有点羡慕,他们是邻居,在他没有上高中的时候,他们天天在一起玩,又一起上的初中,初中毕业以后琦祥就去放羊了。

他们在村里读初中的时候,琦祥的父亲是他们这个小队的生产队长,那时候村里一到秋末冬初的时候,村里就开始刨生地,生地是集体的,刨出的生地收到小队烤生地的房子里,烤干脱水后卖给药材公司。

那时候,刨过生地的地里会有没刨干净的地方,默生经常跟着琦祥拿上锄头和箩筐到地里去寻生地,他们寻回来的生地就交给琦祥他爸,他爸称过斤数记到本子上,然后和小队集体的生地放到一起烤,快要过年的时候,琦祥他爸就把卖生地的钱给默生送到家里来。他来送生地钱的时候,默生全家在围着厨房的火台吃早饭,琦祥他爸拿出了三快钱说是默生的生地钱,全家高兴万分,听说人家琦祥的生地卖了九快钱呢!当时真是羡慕的不得了。

眼下高考失败的默生回到村里又和琦祥耍到一起了,人家是放羊他是上山劳动,相对来说人家的工作比他的要好,放羊天天去给生产队卧地,生产队负责管饭,到哪个队卧地就在哪个队吃饭,早上是玉米圪渗萝卜条,中午和晚上是三合面饸饹。

默生他们队负责给放羊人做饭的地方就在烤生地的房子里,这个房子就在默生家大门外小队那四间平房里。

晚上放羊回来后,琦祥他们几个放羊的人就在这里吃饭,农村人吃饭并不是在家里,而是端上碗随便圪蹴在路边墙角下吃,默生也端着碗和他们圪蹴在一起吃,不过他吃的是玉米圪参。

闻着饸饹的香味,听着人家都吃饸饹的声音,真是馋死人了。在吃了第一碗饸饹之后,善良的琦祥看出了他的朋友的馋劲,他偷偷和默生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捞出一碗饸饹到背静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给你倒在你的碗里你吃,果然他捞了一碗倒给了默生吃,默生说那你就少吃一碗呀,他说我们是尽饱吃,我们放羊的人最多的时候还有吃过七碗饸饹的呢?所以我吃个三四碗也是正常的,我等一会再去捞饭,他们就不知道我给了你。

琦祥在队里放羊吃饭的这段日子里,中午他们有人来拿上饭在地里吃,晚上回来吃,这样间隔着每隔几天晚上默生都能偷偷吃到一碗琦祥端给他的三合面饸饹。

三十多年过去了,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地变化,许多东西已经随风而去消失了。如今吃饭问题早就解决了,可在那个时代饸饹的余香却挥之不去,一直留在纯真的记忆里,默生在心中默默地回忆,默默地怀念琦祥端给他的三合面饸饹。

高考复读是那个时代的一大特色,有的复读一两年,甚至更长时间最终失败的,也有复课几年没考上大学却累出病又退回家的。

城里孩子更多的定位是高中毕业上个技校,技校毕业后可以当个国营企业的技术工人,农村孩子高中毕业考不上学校只能回家务农。高考是改变农村孩子人生命运最彻底、最快捷的通道,如果通过了高考,不仅变成了吃供应粮的城市户口,而且成了国家正式干部,直接跨过了工人这个层次。国家包办了上学费用和毕业分配,到所在单位还是精英人才,高考成了农民子弟的上天阶梯。

如果高考不成功,你就得回家务农,在农村广阔的天地里,身体强壮是衡量你是不是好劳力的唯一标准,不管你有多高的文化程度在农村都没多大用处。

进入八十年代,农村生活还是非常艰苦的,家庭生活压力大,一般家长也不让孩子长期复读,因为没钱经济上承受不起。

那些复读生不仅顶着巨大的学习压力,更是在无形的社会压力、家庭压力中苦苦煎熬着,跨过去功成名就,失败了回家务农也不是个好劳力,因为长期的上学,没有锻炼出筋骨,在村里就像个过街老鼠都不喜欢,将来找对象也成了问题。

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成为过街老鼠的王默生承受着巨大的心里压力,在父母的支持下依然决定去古城一中复读了。

经过二年的复读,一九八二年他们村同行的同学们好几个都考上了学校,而默生和他们村的黑蛋依然名落孙山。

有了比较就有了更大的痛苦,晚饭吃过玉米圪渗后,黑蛋来到默生家,黑暗中,在微弱的煤油灯下,两个同病相怜的落榜生痛苦地回忆着自己的没出息。黑蛋说:家里这么穷,咱们还没考上,真对不起可怜的父母啊!想起这几年父亲为他上学在村里借钱的事,黑蛋竟不由地哭了,默生也痛苦地流下了悲伤的眼泪。

当他们村考上学校的那几个同学在全村人的羡慕声中,背上父母为他们新缝制的崭新被褥到大城市上学的时候,默生和黑蛋痛下决心,最后背水一战,考上考不上再复读一年,如果还是不行就老老实实回家务农。

又一年复读开始了,他们继续在古城一中复读,这一次,他们两个不敢有半点的含糊,几乎是拿着自己的生命在学习,他们礼拜天几乎不回家,当学校晚上熄灯后,他们就拿上课本来到古城街上,坐在街边的路灯下背政治。

一年的时间在他们忙忙碌碌紧紧张张中就要过去了,那些年实行预考,只有预考通过的考生才有资格参加正式高考。

带着可能被预选淘汰的恐惧,默生和黑蛋参加了预考。一九八三年预考成绩出来了,功夫不负有心人,黑蛋居然考了个全县第五名。在这个重视教育的县城,第五名是个相当了不起的成绩了,默生虽然没有黑蛋考的好,但也勉强通过了预考。

正式高考依然在炎热的七月七、八、九号进行,预考通过后真正残酷的高考大战才正式拉开帷幕,在这个决定命运的时刻,学生一个个眼珠都红了,尤其是那些可怜的复读生,就是拼上自己的生命他们也在所不惜。

和往年高考一样,学校食堂为了犒劳这些考生们,照例给他们准备了最好吃的饭----菜莽,不知道是什么人发明的这种吃食,发面包着猪肉,肉露着,那色香味太诱人了,好吃的程度不亚于现在舌尖上的中国里面播放的那些东西。

紧张的三天高考又一次结束了,默生和黑蛋背上自己的铺盖卷又回到了村里。至于能不能考上,默生自己心里还是没底,他只是感觉这次答题还比较顺利。他听他们村在县教育办公室工作的贵生叔叔说今年全国参加高考人数167万人,录取人数39万人,录取率23%,他多么希望自己是39万人之中的一员啊。

高考结束正是农村秋收的时节,看到父亲早出晚归,被太阳晒的像非洲黑人般古铜色的脸,默生心里有些酸楚,这几年自己光顾复读了,也没有好好给家里出点力减轻一下父母的负担,一股热血涌上他的心头,他毫不犹豫地下地参加秋收去了。

默生家村西边河滩的自留地里种着一亩红高粱,有一天,父亲干别的活去了,走时安置他到河滩地里割高粱,他们村里管这种活叫放高粱,意思是把长着的高粱割倒,然后再把高粱穗割下来。

晚上磨好镰刀,早晨天刚蒙蒙亮,地里还有露水,默生就来到了高粱地开始割。他一口气割了一大片,天彻底明亮了,太阳也出来了,周围地里有同村的村民也在割高粱,他们三三两两的,只有默生家地里是他一个人。这个时候默生感到天气太热了,秋老虎啊,他干脆脱了上衣光着上身干活。

他毕竟还年轻,没有经过劳动锻炼,没有干活经验,干起活开始有些冲劲,但没有耐力,长时间干身体就吃不消了。

就这样他割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到中午的时候他已经放倒了半块地的高粱,这个时候他又渴又饿。中午回家吃饭要耽误很长时间,那样今天就割不完这块地,他就让临近地里的人给他从家里拿饭到地里,这样他就能多干一会儿活。

老乡吃完饭给他带回来了一个铸铁饭桶,里面母亲给他盛了满满一桶酸菜黑圪条,还带了一瓶水和一个苹果,他狼吞虎咽地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喝了几口水,这时他感觉到身体有气无力,困顿的很,他想躺在放倒的高粱杆上休息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太阳晒的大地暖烘烘的,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考上学校了,也不知道是大学还是中专,父母和邻居们围在一起细细地看他的录取通知书,听着大人们说着赞美他的话,他飘飘然,心里美滋滋的。这个时候,一群麻雀落到他面前的高粱杆上,叽叽喳喳的叫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了,他擦了擦流出的口水,又喝完那剩下的半瓶水,清醒了一下头脑,才知道原来是一场梦。

太阳被西边的七佛山遮挡住,天完全黑下的时候,默生终于把一亩高粱全部放倒了,腰酸腿困的他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了村里。

当他迈入自己家院落的时候,他听到他们村在外工作的郭志亮在屋里和他的父母交谈着什么,他隔着门在面外细细听了一会儿,原来他真的考上学校了,他的录取通知书是邮递员送到村里的,志亮最先看到就打开看了,这个时候是来给他送家里来了。

他录取到了省城的一所中专学校,八十年代能考上中专那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惨烈竞争打造出来的,他知足了。看着盖有鲜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王默生回想这几年的高中生活,不由想起自己的苦读岁月,他觉得有些酸楚,现在自己真的考上学校了,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与此同时,他们村的黑蛋也收到录取通知书,人家也考到了省城,是一所本科大学。不管中专还是大学他们可称得上是经过千锤百炼打造的货真价实的“天之骄子”

几十年过去了,王默生再过几年就要退休,当他即将离开工作岗位的时候,却永远难忘自己的高中生活,难忘自己的老师和同学,难忘那跌宕起伏的高考,衷心的祝愿所有那个年代的人都生活幸福!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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