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真损也真聪明  “损人”都是典

 苏东坡《尊丈帖》

        上图是苏东坡《寒食帖》局部。北宋书法大家米芾,曾担任宋徽宗的书学博士。在《海岳名言》中他写道:一次宋徽宗问他,本朝能够排得上号的书法名家有几人?米芾一一直言点评:“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皇上又问他:“那你的书法怎么样?”米芾回答说:“我是在刷字。”

穷了生前,富了身后

大家都知道,苏东坡是书法大家。宋人赵令畤《侯鲭录》记载,苏门弟子黄庭坚跟苏东坡开玩笑说,古有王羲之以字换鹅,现在有个叫韩宗儒的人在拿你的字换羊肉吃。此位韩宗儒“性饕餮”,是个吃货,最喜欢吃羊肉。有人专门收藏苏东坡书帖,于是韩宗儒想了个法子,想吃羊肉就给苏东坡写信,拿到回信就去用来换羊肉,一封信能换十几斤羊肉。苏东坡听了大笑。

有一天苏东坡在翰苑忙于写公文,韩宗儒却急着吃羊肉,不停给苏东坡写信,还派仆人“立庭下督索甚急”。

苏东坡回复来人:“传语本官今日断屠!(告诉他,我今天不杀羊了)”

读东坡文章,总看他在喊穷。苏东坡在《东坡志林》中自述,刚刚被贬黄州,薪俸就断了,吃的都供应不上,家中人口不少,只有节俭再节俭了。他自己规定,每天用的钱,不能超一百五十文。

如明代谢肇淛的《五杂俎》所写故事,苏东坡喊穷也喊得高妙。

一苏家故人想托苏辙给找个差事,被拒后请苏东坡代为说情。苏东坡没急着一口回绝,只是给他讲了篇“鬼话”。苏东坡说,以前有个人穷极了,只好去盗墓。挖开一坟,看一人光着身子坐在里面,对盗墓者说:“我是道士杨王孙,裸葬的,哪里有钱接济你?”又挖开一座坟,这回是个皇帝,对盗墓者说:“我是汉文帝,遗诏说要薄葬,怎么有钱接济你?”盗墓的不死心,去了首阳山,看到两坟相连,先挖开左边的,里面的人骨瘦如柴,开口说:“我是伯夷,饿死在山中,还能有什么家当?”盗墓的叹道:“费了这么大劲,却一点收获都没有。不如我挖开右边的坟,再碰碰运气。”伯夷听了劝他:“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试试吧。你看我都这般嘴脸了,我的弟弟叔齐,又能给你什么呢?”求情的人听了苏东坡的杜撰,只好罢休。

北宋何薳著《春渚纪闻》专有一卷“东坡事实”,共计29条。其中一则《赝换真书》的故事,苏东坡倒是卖了一把弟弟的人情。

乡贡进士吴味道被扭送到苏东坡处,因他有两大宗货物被查逃税,货物是以苏东坡的名衔送往京城苏辙处的。吴味道说明原因:自己过了乡试,想去赴京赶考。乡人为他众筹路费,买了200匹建阳小纱盘算着进京倒卖。因为考虑沿途一一抽税,到地方也所剩无几。想着普天之下有名声的,当属苏东坡和他的弟弟,于是就假托苏东坡的名义以躲避关税。苏东坡听了,叫来掌管文书的官吏,让除去旧封,另题自己官衔,并给弟弟写了一份真书信。然后对吴味道说:“先辈这回将上天去也无妨。”

东坡先生是穷了生前,富了身后。正如陆游所说,后辈文人“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

经“元祐党禁”,苏东坡书迹被大量销毁。到宋徽宗宣和年间解禁时,苏东坡真迹身价倍增。《春渚纪闻》就有记载,北宋末年的权臣梁师成向来自谓“苏氏遗体”,曾用300贯购得苏东坡《英州石桥铭》,另一个宦官谭稹则以5万钱买了苏东坡“月林堂”三个字。

清代学者梁章鉅《浪迹丛谈》载,苏东坡曾自云“吾此纸可以劖钱祭鬼,后五百年当受百金之享”,被当时人所笑话,梁章鉅感叹道:“然至今日,又岂止百金之享已哉!”

《春渚纪闻》还有个苏东坡“画白团扇”的故事,说其以书画助人事。

在钱塘有人起诉拖欠账款,这位“老赖”以制扇为业,因为开春以来天气一直很冷,还连着下雨,扇子卖不掉,自然还不上钱。苏东坡查明原因,叫那人取了20件扇子,在上面题上草书,画上山石。卖扇人出去之后,“好事者争以千钱取一扇,所持立尽”,没有买到扇子的,更是懊恼不已,乃“一郡称嗟,至有泣下者”。

如果真如《春渚纪闻》所记一般,东坡先生画个扇子就值千钱,他又怎可能后半生囿于穷困,乃至落到四处高借的地步?清代俞樾《茶香室续钞》写,元代人张伯淳有苏东坡书写的十把扇子,每一把“不减百金之直”,当时距苏东坡去世不到二百年,然贵重已如“宝玉大弓矣”。

苏东坡“损人”都是典

苏东坡调侃人,善胡诌典故。

如今网上,有不少新编的苏东坡段子,乃至被误当信史,比如好友张先娶了年轻媳妇,苏东坡戏赠“一树梨花压海棠”一诗。确实白居易用“梨花”、苏东坡用“海棠”入诗,写过杨贵妃。但“一树梨花压海棠”无籍可考。再如高僧佛印与苏东坡“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的故事,亦是现代杜撰,不见经传。

要论杜撰典故,苏东坡是老手。当年应考,东坡写《刑赏忠厚之至论》:“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主考官欧阳修曾就此句出处问苏东坡,苏东坡答曰:“何须出处。”

苏东坡损人,损出了个著名的成语典故——“河东狮吼”。

这个故事来自宋代洪迈的《容斋三笔·卷三》。陈慥,字季常,自称“龙丘先生”,苏东坡经常给他写信写诗的。陈季常好色,但妻子柳氏悍妒,于是苏东坡写诗赠他:“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据说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是苏东坡不敢说的,这人是司马光。

宋代蔡绦著《铁围山丛谈》,说元祐年间,苏东坡做了翰林学士后,“以高才狎侮诸公卿”,只对司马光不敢有所褒贬。某日,跟司马光讨论政事,意见不合。回到家里,脱帽解带之时,苏东坡才发作出来,连声高喊:“司马牛!司马牛!”于是,司马光就有了司马牛的外号。

被苏东坡调侃得最狠的,当属丞相吕微仲。《五杂俎》里记载:苏东坡有一次去拜见吕微仲,正赶上吕微仲大白天里睡大觉,等了很久才露面。宾主落座,苏东坡指着吕微仲养的一只绿毛龟说:“这个不稀罕,如果是六只眼的才算难得。”吕微仲好奇了:“六眼龟在哪里能找到?”苏东坡说:“当年唐庄宗时林邑国曾经进献过六眼龟。庄宗宠爱的戏人敬新磨正好在殿下,立刻编了句唱词说:'不要闹,听取这龟儿口号。六只眼儿睡一觉,抵别人三觉。’”

调侃调侃那都不是事,苏东坡教训起人来才叫厉害,能把自己都豁出去。赵令畤的《侯鲭录》里有个苏东坡教训王诜的故事。

王诜,字晋卿,苏东坡的好朋友,能词能画。他是宋英宗的驸马,《水浒传》里的“小王都太尉”,手下有个随从叫高俅。

王诜得了耳聋,老婆说什么都听不见,求苏东坡给开个方子。苏东坡回他说:“你是将种,掉脑袋都不该在乎,两只耳朵有什么割舍不得的?三天之内,你的耳朵准好,不好的话我割了自己的耳朵。”三天之后,王诜耳朵果然好了,写了首打油诗给苏东坡报平安,“老婆心急频相动,性难只得三日限。我耳已较君不割,且喜两家总平善。”

谁当得上损友?

苏东坡一生毒舌,上敢顶皇上,下敢斗和尚。

真正能跟苏东坡过招的高手,传说是一僧一女。

一僧叫佛印。佛印何许人?正史无载。宋代朱彧在《萍洲可谈》中说“寺僧了元(即佛印),滑稽人也。”宋代张舜民在《画墁集》中说佛印“颇娴外学,文宝灿然,图画尺牍好玩之物,莫不毕具,又蓄孔雀能言之鸟数种。”

南宋有人假托东坡之名写了一本《问答录》,是苏东坡和佛印的对口相声集。这部书影响很大,启发了元代吴昌龄《花间四友东坡梦》和杨景言《佛印烧猪待子瞻》等杂剧。在明戏里,苏东坡和佛印的对手戏越发夸张,两人从今生穿越到前世,各种轮回转世在上演。苏东坡的前身是五戒和尚,在宋人笔记中就流传甚广。

史实是苏东坡对于轮回转生说亦十分相信,“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这一点在他的诗文和笔记传说中随处可见。

“佛印烧猪”是两人交往的佳话。此事最早见于宋代周紫芝的《竹坡诗话》。

佛印和尚住金山寺时,常常做好烧猪等待东坡来吃。一天,苏东坡又来到金山寺,而佛印做的烧猪却被别人偷吃了,佛印甚感不快。苏东坡便作了一首游戏诗,安慰佛印:

远公沽酒饮陶潜,佛印烧猪待子瞻;

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

这首诗的后一句剽窃的是唐代诗人罗隐的名句“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佛印养鸟,《五杂俎》就记载了一件“鸟事”,可以一探佛印水准。

苏东坡主动挑事,他对佛印说:“我读古人的诗云:时闻啄木鸟,疑是打门僧(此句典出宋代诗人魏野的《冬日书事》)。又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此句典出唐代贾岛《题李凝幽居》)。古人在诗中用鸟来对僧,我认为肯定大有深意。”佛印的回答有今天于谦作捧哏的味道:“所以现在老僧常用来对学士。”苏东坡无言以对。

这是古代笔记中仅见的一次记载,能让苏东坡无言以对。

一女则是苏小妹。苏小妹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也是在《问答录》中。明代冯梦龙在《醒世恒言》中写“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故事,使这位“好妹妹”芳名鹊起。小说中,苏小妹扮演了一把苏东坡的最佳损友——“原来苏东坡学士,常与小姐互相嘲戏。”黑的是苏东坡的长相:

东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云:“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

小妹额颅凸起,东坡答嘲云:“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

小妹又嘲东坡下颏之长云: “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

东坡因小妹双眼微抠,复答云:“几回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

从历代画家为苏东坡所作画像来看,大胡子的居多。苏东坡到底长什么样?根据王水照先生的考证,苏东坡应该是山羊胡。一个佐证是,苏东坡曾经用“小人樊须也”的话笑话过秦观,这位苏小妹考的那个新郎才是真真正正的大胡子。

上图:一为徐宗浩绘《苏东坡像》。二为赵孟頫所绘苏东坡像。三为传宋李公麟所绘、清代朱野云摹苏东坡像。苏东坡到底长什么样?清代学人翁方纲是有名的“苏粉”,他收藏了一幅苏东坡画像,为宋代李公麟所作。根据他的考证,这幅画应该最接近苏东坡的原貌。每年12月19日也就是苏东坡阴历生日这一天,翁方纲都会遍邀好友举办“寿苏会”,祝寿的时候把画挂起来,见画如面。

谁是他的解人?

说完苏东坡的损友,再说说苏东坡的“解人”。

在清代杨潮观的“东坡剧”《换扇巧逢春梦婆》中,苏东坡遇到个心灵导师“春梦婆”。这出戏的故事原型出自《侯鲭录》。

“(老旦)你从前挣的功名呢?拿来我看。(外)这原是虚名。(老旦)原来是虚名。且问你的文章呢?你的政事呢?这自然是实在的了,如今何在?怎不拿来长久受用?(外叹介)不必说起,彼一时,此一时也。(老旦)原来如此。你那许多本事,到今来,流落天涯,一无可靠。内翰呀,你当初富贵,不是一场春梦来!”

春梦婆算不上苏东坡的解人。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苏东坡,早说过“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在苏东坡的“解人儿”里,首推其妾王朝云。

苏东坡一日退朝,吃完饭摸着肚子遛食,问自己的婢女们:“你们说我这肚子里装着什么?”一人说:“都是文章。”苏东坡不以为然。又一人说:“都是识见。”苏东坡也不觉得不恰当。老婆王朝云说:“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

这则故事出自宋代费衮的《梁溪漫志》,人人耳熟能详。

苏东坡自谓“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在笔记故事中,还有一位可当解人的,是个守夜的宋兵乙。

《五杂俎》中记载了这个宋兵乙。有一天苏东坡读杜牧的《阿房宫赋》,读了好几遍,读一遍叹几口气,到了大半夜还不睡。有两个守夜的老兵,都是陕西人,苏东坡不睡他们也不敢休息。甲连连抱怨:“读这玩意有什么好处!大半夜这么冷,还不肯睡觉。”乙说:“其实他读的还有两句说得不错。”甲生气了:“你又懂什么?”乙说:“我喜欢他说的那句'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有人听到这番对话,后来告诉了苏东坡,苏东坡赞曰:“这汉子也有鉴识。”

《红楼梦》里有“聪明累”,苏东坡则在《洗儿》一诗中有“聪明误”之叹:“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聪明有错吗?一个容不下聪明人只能装愚鲁的时代,才是错的。一辈子管不住嘴的他,这话只是自嘲罢了,他还能不懂得他自己。(沈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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