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阴谋》之六
长篇小说《城市阴谋》连载之六,本长篇已由新华出版社正式出版。由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大新、两届鲁迅文学奖得主王树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先生联袂推荐。
第四章 人生倘如初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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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的春天,就是在我想自杀的那种情绪稳定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突然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荒唐。即使人过得不幸福,按照中国人的习惯,也得讲究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况,我并没有过得不好呢?我为这个想法摇头不已。不过,我想以后无论是不是真的自杀,还是要把写给每个人的信继续进行下去。加上那一段时间我和王苑闹了一些矛盾,因此寂寞重新占据了我的情绪,使得我不能够在下班之后干别的什么事情。于是我呆在北京城里,给天津上学的妹妹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的编号是003,题为《致妹妹》。我写信的那天北京城里大风飞扬。我没想到在首都北京还有这么坏的天气。因此它影响了我写信的心情,我给妹妹的信写得有些忧伤,也有些激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单位里我对每个人都很和气,可对我的家人,却有时凶得像一条狗。我曾试图改掉这个毛病。但努力了一阵,我发现这个毛病好像是天生的,附在了我的身上便挥之不去。好像我命中注定了不能宽待自己的亲人,因此对外人却恭之又敬。那时我想,在写完了这封信之后,我一定要彻底改掉这个臭毛病,变成一个干静而又有礼貌的男人。学会城里的男人们那样,给女士拉门,请女士优先,并且,在出门旅游的时候,给她们背上沉重的行李。我妹妹一直批评我没有把裤子上的黄泥巴洗干静,在城里像个乡下人,在乡下又像个小城的里人,不伦不类的。可我在那个孤独的晚上,却还是想把家长制的作风,搬出来对付她。好让我妹妹知道,无论她到了哪里,无论我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我都是她的哥哥,拥有绝对统治她的权力。
而实话说来,从我妹妹上大学之后,我发现自己的位置开始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给我妹妹的信是这样写的。从信纸上的模糊之处可以看出,可能我写信时有些激动,忍不住还掉了几滴眼泪。这几滴眼泪,在我妹妹眼里,当然是鳄鱼式的。
亲爱的妹妹,我是在圣诞节的后一天夜里从你们学校回来的。那天夜里我不知道脚下踩着的是什么。当我看到你和一个男孩在树下结吻时,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惊慌。那天有雪,我回到北京时已是深夜。深夜里我就再也没有睡着。我的眼里总是想到十九岁的你,在冬天的树下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接吻。当时我想也没想就冲上前去揍那个男人,我们打成了一团。最后我的脸上还出了血。你哭着说,别打了,别打了!但这并没有阻止两个男人的较量。最后我们打得两败俱伤。你在中间拉扯时我还给了你一个耳光。
那是我第一次打你。你站在那儿不动也不哭了。这时我们已经停止战斗。我看到你站在那个男人身边,用敌视的眼光看着我,然后掏出手巾为那个男人擦脸上的血。我突然感觉到我在你身边生活了十几年,却不如这样一个我还不认识的男人。于是我在那儿默默在站了一会离开了。离开时我便觉得你离我真的遥远了。
小妹,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看着你是怎样的一点一滴地从故乡的泥土上长大的,像母亲一样。可我没想到,你会在那个冬天,明知道我到了你们学校还和一个男人幽会。我打听到了,那是一个结过婚的男人。我不知道你在追求什么,我的妹妹。我不知道,贵为天之骄子的你,怎么在十九岁上大二的那年便爱上一个已婚的男人。男人都是很坏的,至少大部分的男人都是图谋不轨的,你怎么能相信男人呢?我是从男人堆中滚出来的,难道不比你更理解和了解男人的德性么?包括你哥哥我,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当他看到你的眼睛而你的眼睛没有拒绝时,他们便会看透你的全身,如果你不躲闪,他们可能会觉得你没穿衣服。男人就这个德性,没几个好的。因此,在那一夜我打了吻你的那个男人。我觉得他真不是什么东西。妹妹,我是从大学生活中穿过的,我知道大学不可能缺少爱情,如果那个男人是个男生,到也罢了。可我听人说,那是一个已婚男人时,我的心便沉入海底。据你的同学们说,你与他的交往在学校曾闹得沸沸扬扬。我突然觉得进入城市才两年的你,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了。
从天津回来后,你再也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每当我给你打电话时,你们学校的人就说你不在。我知道你在。我还知道那个男人给你买了一部手机,你成天在腰里别着它。我知道你们那个寝室里,几乎每个人都有BB机,还有一大叠有关外面一些公司和经理的名片及联络电话。我知道每到星期天,你们的楼前便停了许多的小车。我知道你们班里有人坐台,有人夜里在外面当三陪小姐,最后还有人染上了性病。你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你承认这个是事实便行了。我没有想到,才上了大学二年级的你,便会变成这个样子。早知这样,我便不同意你考艺术学院了。如果艺术变成了这样,那艺术还会是个什么好东西呢?
那年寒假回来,我便觉得你有些不对劲。你一再对我说,你们学校里整天晃着一些社会上的人来拉你们去拍片,去唱歌,去吃饭。你以羡慕的眼神看着她们,看着她们在电视上露脸。我说,你知道她们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吗?你竟然说,什么代价,等价交换,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说她们出去陪他们一夜会挣多少钱,而你在别人家搞家教,一个月的还不顶别人一个小时的……
从那以后,我开始以一种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你和你的艺术了。当我看到你后来也奇装异服一副异类的打扮出入在我眼前时,我根本不相信,一个对金钱有着这样强烈欲望的人,会成就伟大的艺术。你说艺术的目的发生了改变。你说,我们无法去改变一个三十人的头脑,更无法去改变一个四十岁以上人的思想。因此一切的艺术,都是为青年人准备的。你还说,鲁迅先生曾把希望寄托在年青人身上,可到了叶圣陶,他连青年也不相信了,认为青年也无可救药,他的希望,却在那些小孩子的身上……
关于那些争执,最终引到了我们各自对人生的认识上来。你说,哥,你坐在机关工作,实际上你并不喜欢那些无聊的会议与夸夸其谈,讨厌那些死板空洞的材料和装腔作势的讲话,害怕同事们那些虚假的握手与微笑,可你却装作热爱那项工作的样子,见了上司还点头哈腰,干啥呀。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的那一套道理。我说,像我们这样奋斗到城里的人,其实能活下来就已经够了。我们已经对自己的家族作了交待。你说,也许下一代人还记得我们,可到了第三代,还会有谁在意你呢?有谁会在意,你多年前也像他们一样爱过恨过?但你却生活得无声无息,永远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没有人会在意你曾怎样的活过,而你自己也未曾知道过,你从来不去尝试,不去追求,结果你只是在人生的种种委屈中完成过日子的一条人虫。因此,我们不必要向谁交待,我们要善待自己的生命,把生命活得灿烂与辉煌……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苍白,因为我不同意你的有些观点,却找不到什么东西来说服你。这是我的悲哀,这也是所有单位人的悲哀……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战争就没有停过。我们总是为意见的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总是把双方弄得精疲力竭。
我说,不要忘本,不要忘记我们是农民的儿子。即使我们生活在镇上,可我们骨子里流着农民阶级的血。
你说,如果大家都像我这样,那么农民将永远是农民,时代将永远落后下去。你说你要在三年之内彻底完成从农民向市民的转变。
于是,你按照你的方式,开始包装自己的学习,包装自己的生活和爱情。你从来没想到,过去,你曾为了向父亲要一毛钱而得不到哭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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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妹妹写信是非常艰难的,写着写着我便鼻子酸起来了。因为我仿佛看到随着我妹妹越来越大,可她却变得离我越来越遥远。
我妹妹从上大学二年级时起,我便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了。但那时我自己也在艰难地处理着一些问题,并没有更深地关注我妹妹。我没想到一个城市会有这么大的可塑力,能把一个从小镇上来的非常纯朴的人,在一年之内改造得这样面目全非。
到北京来后,我也曾在不同的场合认识了文艺界的几个名人,知道文艺圈里的一些绯闻轶事。一个曾获过国家级大奖的老作家对我说过,在北京的地下室里,不知有多少个从外省来寻找发迹的年轻人。他们陪着导演、经纪人、编剧、老板等形形色色的睡觉,寻找各种出名的机会。
我是在我们厅举办的一个会议上认识这位作家的,那时我们厅准备请一帮人来当吹鼓手,写我们厅的一个报告文学。老作家来说了许多文艺界和演艺圈的绯闻轶事,让我们一帮年轻人听得直起了腮帮子。我们不知道文艺界那些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让我们羡慕不已的一些人曾经还那样生活过,我们只看到了人家成功时的巨大光环,却没有看到人家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没有看到人家流着眼泪,在黑夜里被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们玩弄。他们掌握着那些女人的命运,因此,在那些女人成名之后,她们绝对看不起他们,而他们同样看不起她们。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心照不宣,相互利用,见了面亲切地打招呼,寒喧和亲吻,就像一切不曾发生过一样成为朋友。
在认识老作家之前,我还认识文化圈里的某些新秀。我知道某某为了发表用品,每发一篇要和某个编辑同居一夜;也知道某某,为了争取某个角色,想方设法地接近导演。我们一位在做编辑的朋友说,现在文坛上流行美女,美女的作品容易发表,因此,只要你长得漂亮,还稍微有点文学的感觉,你便可以在编辑“手把手”的调教下出名了。只要“两个基本点”立得住,“一个中心”放得开,出点小名也是没有问题的。
我们单位的小伙子听到老作家这样说时,还一直以为老作家是在嫉妒那些年轻人,嫉妒她们抢了他们的饭碗。在他们眼里一辈子看得那么神圣的文学光环,怎么在一夜之间就像坦特尼克号的巨轮一样沉没了呢?其实我也只是在上小学和中学时看过这位老作家的几部作品,带有那个时代深深的政治伤痕。我虽然是学中文的,但由于不是文学圈里的人,也没法去评说那些在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出了名的作家。他们中间的有些同志,一生只凭一两个短篇或中篇小说便在文坛上奠定了自己的位置,从此一辈子便跨入专业作家的行列,吃上了永远不变色的行政饭。到了九十年代,作家失去了他们头顶上的光环,他们的那点工资看上去便囊中羞涩了。他们得挣稿费,可除了还熟识的一些老编辑,那些年轻人不卖他们的帐,因此他们的愤愤不平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单位请来老作家主要是因为我们的副厅长和他有些亲戚关系,那是一门转了不知多少道弯的亲戚,我们副厅长对办公室程主任说,你给他五千块钱,让他写一万字,在大的文学刊物上发表。我们主任对副厅长的话一直是照办不误的,许多年后,中央大力反腐败,已走上更高级领导岗位的这位副厅长倒台了,这件事还成了程主任的供词之一。而当时,他一再说我们副厅长英明伟大,吴会计给老作家开钱时一点也没有打折扣。
这些题外话使我对文艺圈,至少是文化圈从此保留了一丝戒备。所以我妹妹在考上大学那一年要读艺术学院时,我曾一直持反对态度。可我爸爸看到了她的出息。
我爸爸说,你看那些歌星影星,哪一个不是有钱的人?要想富,走这条路最好,又有名又有钱的。
我不知道我父亲在那个从没走出过的小镇上哪里来的这种思想。但当家的说话了,便等于给我妹妹开恩了。我想我妹妹长大了会有自己的生活,因此没有作更多的干预。我只是想,从此我每个月的工资支出,会比以往更加多些。
我后来的女朋友王苑却大力支持我妹妹上艺术学院,因此她有时也给她寄一些钱。我说,你不要寄了,这样容易养成她的懒惰。王苑说,你懂什么,艺术也是需要以经济作基础的。然后王苑开玩笑地对我说,等你妹妹出名了,我也可以沾沾光呀。不说上镜头什么的,只要在外面提起某某明星是我妹妹来,我脸上也光彩。她这样说我便拿她没办法。换句话说,你能拿一个好心的女人有什么办法呢?
自从我看到我妹妹和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在那个冬天接吻后,我的心便渐渐凉了。我明白了,艺术就是这样把一个小镇上来的姑娘,变成了“行为艺术”。我妹妹张口便说,咳,人生不就那么回事么?从此她在假期里回了家,绝对是住不了五天以上的,她离不了那个本来就不属于她的城市。她总是跑到镇上的邮局里去打电话,最后总是有车从大老远的城里开来,把她接走了。我们镇上的人都以一种羡慕的眼光看着她,说她是拍电影去了。我妈妈担心地给我打电话说,她那么小,还不懂事,你有了时间,就去她读书的城市里看看。我妹妹在天津上学,离我这里并不远。但是自从有了那个冬天,我的心里便隐隐地结了一层冰块,却又无法告诉我妈妈。即使是告诉我支援她搞艺术的父亲,想必也会把他的肺气炸。
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经不住我妈妈三番五次的电话,我便又到天津去看我妹妹。结果见是见到了,却让我气得差点当时便想自杀。她居然告诉我,她重新认识了另外的一位男人,是天津市一个小有名气的演员。
我劝告她说,你不要和演员一起,别看他们在舞台上什么都知道,其实除了知道离婚的程序外,她们什么也不知道。
我妹妹说,哥,你不觉得你俗么?你根本不懂艺术。艺术就需要这样一些人来完成。艺术是需要献身精神的,如果他们抱着你们那样平庸的思想,艺术便没有魅力,生活便太平淡。
我妹妹一边说一边还不屑地看我。我真想再在她的脸上打一耳光,但我知道这样会把事情弄得更坏。我试图说服她,她却烦了起来说,哥,现在不是我为一毛钱哭泣的时候了,那样的日子我要永远使它成为过去。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你有你的思想,我也有我的选择。
我说,你知道这样下去的代价吗?
我妹妹说,哥,你难道想让我像你那样,到了二十八岁还不结婚,并且在同事面前炫耀你是一个光荣的处男?哥,我真为你感到悲哀。
我妹妹的话一下子让我哑口无言。我竟然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我站在那里想,难道过去那个一直支持我的相信我的崇拜我的妹妹,就这样陌生了吗?我不相信。我准备坐下来和我妹妹长谈,但我妹妹却一直站着。我怀疑她不想和我坐在一起,好像我影响了她的形象。我真不相信曾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长大的妹妹,那个原来小小的跟屁虫,有一天会在我的面前陌生下去。
直到最后,又一辆宝马车来接走了她。
她钻进车摇下车窗对我挥挥手说,我有事先走了,你今后再也不要为我寄钱了。你那些钱,我一直都存着,准备寄给家里。
车子屁股冒了一股烟,转眼便消失了。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无比的悲哀,我妹妹居然不在意我给她寄的那几个小钱,那一刻眼泪从我二十八岁的脸上掉下来。
那一倏尔我又想到了自杀。
回到单位,我从此再也不与人讨论艺术。那个老作家还经常到我们单位来,寻找着一些新的什么。那篇文章发表以后,我们厅很快让人刮目相看了。据说我们老实巴交的厅长,还有可能晋升的迹象,机关的谣传都很神秘。我们主任也格外活跃,因为他是站了队的,厅长上去了,副厅长接厅长的位子,这意味着他的前程也就有了希望和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