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曙霞专栏1· 爱在西湖桥

作家近影

作家简介:胡曙霞(笔名:依然月牙),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协会会员。有几百篇文学作品在国家级、省级、市级报刊杂志发表,出版散文集《悬在窗口的幸福》《把每一寸光阴过成良辰美景》《时光静好》《弄花香满衣》等七本,曾获冰心散文集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

西湖有桥,长桥、断桥、西泠桥。一桥一故事,一桥一传说。桥下春水绿,桥上往来人。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下看你。谁是谁的风景?谁装饰了谁的梦?游湖,过桥,听西湖三座桥,说那古老动人的爱情故事,娓娓,慢慢,泪盈双目……

长 桥

西湖的东南方有一座桥,九曲十八弯,贴湖而卧,人称长桥。走在桥上,风从湖面来,裙袂飘飞,让人产生错觉:会从桥上飞吗?像蝶,翩翩行?

走一趟,折回来走一趟,再折回来,意犹未尽。长桥,果然不长呀。可这走走行行,行行走走,竟又生出无限不舍情。

春夏秋冬,不知走了多少回长桥,因其,总也走不厌,这桥,在心里不免无限地长了。

去长桥,最好在傍晚。落日徐徐,清风慢慢,天边云彩沸沸地烧。或红、或黄、或金、或蓝,斑斓交织,沁染融合。从长桥望去,那落日,又圆又红又大,倚着雷峰塔,迈着小碎步,轻轻巧巧,遁下去,遁下去。

湖面星罗棋布,金光碎银,跳跃不息,一捧耀光由远及近,让人疑心,是否会有星星漫上桥面。

有经验的摄影师,不会蹲在桥上拍摄,移到桥后面的小路,镜头打开,天光云影,长桥卧波,美不胜收。

雷锋夕照,长桥傍晚,那景,说不出的美。

淡淡的余晖,罩在曲曲的桥上,让人生出迂迂的愁。

说不清是什么,只觉淡淡的,怅然若失,千回百转,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长桥中间,有一隆起的半弧,穿婚纱的新人站其间。白纱逶迤,剪影双双,一长桥,一落日,一远塔,美好如斯。

长桥美,美在四季。

春日,老梅初绽,碎碎的瓣,揉皱的粉,洒满湖面。桥两侧的柳,刚从冬的寒气中苏醒,黄绿眉眼婀娜腰,惺忪娇嫰柔无力,细细的软,点点的绿,无限江南意。临水的迎春,捧出藤萝星火,把春天的长桥,一点点妆扮。

夏日,夜晚去长桥。晚风凉,湖水涌,远山含黛,远塔遥遥。灯亮了,沿着长桥,一排排地亮了。桥化灯,灯变桥,满桥灯火,一湖柔光。风从湖面来,卷一波沁凉,扑上脸颊,夏晚的炎热,丝丝剥落。如果恰好有一轮月,晶莹样,皎洁光,一寸一寸攀上夜空,你会觉得,花好月圆不过如此。

秋天,长桥一侧的栾树高举金色的火把,碧蓝的天澄澈无垠。火红的枫,枝叶铺排,红得无法无天,红得骄奢淫逸。是朱红?火红?赤红?无论哪一种,都让人想到相思。

如果下雪,长桥的冬,格外好看。雕栏敷雪,冰晶拍岸,一座桥,玲珑剔透,粉雕玉琢,让人不忍踩踏。绒绒的雪,细细地铺,纯净无邪的模样,仿佛初初的恋。

初初的恋,一定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长桥十八相送。

相见时难别亦难,十八相送在长桥。

送一程,返一程,英台心事谁人知。

舍不得,舍不得。三个字,非缠,非绵,是心上的涩,团着一丝苦,研墨一般,一层层,晕开去。

越剧里,祝英台在长桥上唱着:

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

观音大士媒来做,我与梁兄来拜堂。

长桥长,九曲十八弯,长不过英台欲说还休的女儿心:我想告诉你,我是女儿身;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可是,可是呀,一次次的暗示,皆落空。

也就笑了,为英台的痴,为山伯的呆。据说,那时的长桥真的很长,百余步走不下来。来来回回,十八次,将爱之初的甜美纯净,演绎得朦胧心跳。

后来呢?后来的后来,英台被父亲许配高门大户的马文才。山伯相思入骨,抑郁而终。刚烈的英台,一身白衣,投坟自尽。

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却以这样的方式,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哀伤,扼腕,叹息。翩翩彩蝶徘徊飞。

它们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吗?

低头望长桥,青石板的桥面,绘刻石蝶,一步一蝶,步步生蝶。

长桥不长,情意长。桥上蝴蝶飞。成双,成对,想去哪,就去哪。想飞多久,就飞多久。它们是自由的,爱情,也是自由的。

长桥的爱情故事生生不息,如果你留意,会看到桥的里侧,有一小小的石碑,上面写着“双投桥”。

碑上记载:宋淳熙年间,钱塘王生名宣教者,与陶女名师儿者,月夜双双投湖自尽,桥下遂开两朵玉芙蓉。故,长桥又名双投桥。

这是另一个为爱殉情的故事。湖水涛涛,意难平。契合到灵魂深处的爱,化为湖中莲,娉婷姿,窈窕色,不染,不屈,无尘,无垢。

再经长桥,脚步轻轻,踱步细细,怕惊扰那相惜相知的魂。

有人说,长桥非长桥。这桥,是“西湖西进”时,整合工程中建造的一座栈桥。

轻轻一笑。真假与否。并不重要。人们只知这桥在长桥公园,临水而卧,桥上有蝶。

在所有人的心里,这便是长桥,一座有着凄美爱情故事的桥。

孤山不孤,断桥不断,长桥不长。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一对对新人在长桥之上,留下爱的摄影。

一生一世,一双人。

长桥不长,情意长。

断 桥

在杭州的北山路与白堤之间,有一桥横跨西湖,看其外表,也寻常,桥面平缓,无栏杆,无雕饰。桥下一拱形半圆石洞,映着西湖的水,衔成一个完整的圆。

那圆,在晴朗的夜,泊着一只天上的月,晃晃漾漾,摇摇曳曳,若白莲,似铜镜,如玉石,惹人遐思。

若此时,乘小舟,穿湖过桥,月光万顷,清风扑面,从里湖到外湖,银光乍裂,蓝波绵延。让人觉得,天上人间,不过如此。

此桥,便是远近闻名的断桥。

外地游人第一次来杭州,必定去西湖,去西湖必定去断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断桥上,人来人往,从不间断。

如果有人问,断桥哪里走?你只需手一指,喏,人最多的地方便是。

果然的,断桥之上人挤人,人推人,不留一点空隙。此时,若从桥上过,几乎要担心,会不会有人一不小心被挤下去。又担心着,这断桥,不会被踩断了吧?

不论如何,西湖断桥,日日夜夜迎接南来北往的游人,熙熙攘攘,从不间断。这桥到底有何魅力,让万千游人魂牵梦萦。

传说,断桥是白娘子许仙初相遇的地方。因了这传说,断桥凭添许多仙气。

慕断桥之人,络绎不绝。

年轻的恋人们,在这里,怀想千年爱情——《白蛇传》。在传说中,爱情打破人与妖的藩篱,妖比人还痴情。

彼时三月,桃夭夭,柳细细,断桥之上,白娘子与许仙初相遇。

一身白裳白素贞,儒雅俊逸许仙郎。落钗为媒,一眼千年,时光惊艳。

心跳簇簇,红晕染脸,手脚如何安放?团在嘴里的语言,挪不出窝的鸟儿一般,期期艾艾。想看不敢看,想问不敢问。眼中星光四溅,心中小鹿乱撞。是等的那个人呀。

遇见,如此美妙。爱情,在断桥,化云影,化碧水,化为春风花草香,丝丝,寸寸,比蜜甜。

落雨。游湖。

许仙站船头,白娘子与小青坐船舱。

男未娶,女未嫁。你喜欢的人,他也喜欢你。

爱情的芽,穿破尘世的土,要开花要结果。许仙、白娘子结为尘世里的夫与妻,过了一段恩爱甜蜜的好时光。

他们的爱情故事在断桥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年轻人,来断桥,欲寻意中人,欲许百年好。断桥之上,能否遇见有缘人?能否让爱情渡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形形色色的桥上人,带着惶恐的心,虔诚的心,将目光落于近处,又停在远处,试探着,怀想着,寻找着。

大部分的人,慕断桥的名气,桥上走一趟,便觉得有了谈资。

某年某月某日,我也是去过断桥的呀。

断桥!

听的人立马一副向往的表情,那艳羡的目光架着说断桥之人难免飘然。

然而,你若问他,这桥好在哪?

他又觉得记忆模糊,说不出所以然。

是啊,好在哪?

似乎真说不出的。如果坐下细细梳理,却又觉得有细碎的光,汇聚而至,涓涓而来。

走近它,倾听它,剥开岁月的内核,悠久的断桥时光,带着旧人旧事的沧桑,迎面而来。

宋代,断桥曾名保佑桥。元代,更名为段家桥。段家桥之名,源于西子湖畔一姓段的卖酒人家的传说。

后来称之为“断桥”。一说孤山之路到此而断,故名;一说段家桥简称段桥,谐音为断桥;也有人说,南宋王朝偏安一隅,多情的画家取残山剩水之意,于是拟出了桥名和景名。

我喜这最后一种缘由,残山,剩水,断桥。断桥,断桥,一个“断”字,凭添无限留白,仿佛缺了四十回的《红楼梦》,千滋百味萦绕想。

十全十美固然好,留有缺憾,也不坏。

断桥之美,美在“断”。

什么断了?岁月无情断?然而,情意不断。路途遥遥断?然而,念想不断。断桥,断桥,抽刀断水水更流,看似断,实则连,看似缺,实则满。

断桥,好在其名,一个“断”字,无限哲思藏其间,宜咀嚼,宜思量,宜顿悟。

来杭州,当然要去断桥。趁早或赶晚。穿绣鞋,着布裳,佩银饰。桥上坐一坐,左侧柳,右侧桐,湖面莲。抬头望,云朵朵,筝只只,天湛湛。脑海里,莫名想起熟悉的句子:

听闻远方有你
动身跋涉千里
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

我踏过你走过的桥,这算不算相逢

……

吹你吹过的风,走你走过的桥。相拥又相逢。

《神雕侠侣》,郭襄一见杨过误终身,多年之后,一次又一次徘徊风陵渡口——那是他们初相遇的地方。

而白娘子在许仙出家之后,也曾一次次踟蹰于断桥之上。一桃一柳,一湖一桥,皆回忆。爱别离,意难平。一念动,终成劫。水漫金山寺,沉在水中的桥是否有着无法呼吸的痛?

给时间一点时间,都会过去的。比如那伤痕,初时见血见肉还膈到骨,慢慢地,结了痂,修了疤,再然后,疤脱落,留下淡淡的痕。

春草青,湖水蓝,岸上花欲燃。又是一年春来到,抚抚心中的痛,还存活几分?

都会远去的。

比如这断桥,新伤旧痕无数年,修修建建,又完好。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如誓言,如箴句,如断章。

春日,桃红柳绿,碧草如丝。孤山的梅,如云似纱,起烟涌雾。

夏晚,荷花竞渡,亭亭净植。天边落日,寸寸沦陷。

秋夜,圆月娉婷,穿云移雾。残荷摇曳,凉意丝丝。

冬日,雪落,若撕若扯,如棉似絮。日出,桥阳面融,阴面积。从葛岭远眺,桥与堤,似断非断。

似断非断,美如意象画。

如此断桥,四季皆宜。

又想起那文艺唯美的小句子了:

听闻远方有你

动身跋涉千里

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

我踏过你走过的桥,这算不算相逢

……

春三月,柳正绿,桃初红,西湖断桥,等你跋涉千里……

西 泠 桥

西泠桥的位置很独特,近眺里湖,远瞩外湖,白堤在伴,苏堤在望,藏在孤山之西,卧在北山之侧。

桥的一侧有亭,六角攒尖,叫“慕才亭”,亭中有墓,墓前有碑,碑上刻字:钱塘苏小小之墓。

苏小小之于西泠桥,好比白娘子之于断桥。每每立于桥上,总会想起李贺写给苏小小的诗: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风为裳,水为佩。

苏小小,钱塘诗伎,貌觉青楼,信口吐辞。色艺双绝的她酷爱西湖山水,常散步于西泠桥畔,出口吟诗。

彼时西湖,尚未开发。山路曲折,游览辛劳。苏小小请人制作了一辆小巧灵便的油壁香车。车子巧,人娇美,穿梭于西湖烟云的苏小小,恍如神女下凡。众人追车频相顾,小小毫不扭捏,以诗高吟:“燕引莺招柳夹道,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如此的她,性情洒脱,见识不俗。

那日,小小乘车出游,阮郁骑马从断桥而来。一个是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一个是色艺双绝的俏佳人。两颗年轻的心,同频跳动,一见倾心。苏小小以诗铭志: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西陵松柏,万古长青。小小企盼两人的爱情长长久久。

甜蜜恩爱的日子,短之又短。现实的暗棘若隐若现。阮郁,宰相之子;苏小小,西湖诗伎。门第之殊,明明白白。

阮父知,使计谋,骗得阮郁归。归家的阮郁另娶了他人。

而小小,伫立西泠桥侧,痴痴盼。一年又一年,等来了他另娶的消息。

“原来如此,”得知真相的小小手微颤,眼噙泪,良久,吐出一句:“我的心是干净的。”

万念俱灰,悲伤成河。

年纪轻轻的苏小小,殒命而逝。那年,她才19岁。一代才女空余恨,西泠桥侧掩风流。至此,西湖山水不见油壁车。车中巧笑倩兮的人儿,魂归何处?

所幸,有西泠桥,有孤山,有梅影,有荷池,日夜相伴。千古悠悠白云白,万古长绿青松青。

如今的西泠桥,桥下鸳鸯成双又成对,一只只灵性的鸟,彩衣,彩喙,自由自在。

比翼鸟,连理枝。曾是苏小小期盼多年的梦。然,庸庸男子阮郁,低头于世俗偏见。

七尺男儿不如柔弱小女子。

西泠桥上遥想苏小小,唏嘘、疼痛、爱怜,五味杂陈,感慨万千。

不由人想起明朝诗人袁宏道的诗:

西陵桥,水长生。松叶细如针,不肯结罗带。莺如衫,燕如钗,油壁车,斫为柴。青骢马,自西来。昨日树头花,今朝陌上土。恨血与啼魂,一半逐风雨。

恨血与啼魂,一半逐风雨。曾经的望眼欲穿,相思刻骨,化成满天的恨血与啼魂。

西泠桥下,荷花开。一朵又一朵的荷,出淤泥而不染,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苏小小说,我的心是干净的。

而荷,又何其不是呢?

有风之日,花摇曳似在舞。雨过之后,荷露清圆,花晶莹且明媚。密密的花,叠叠的叶,高低参差,或粉,或白。袅娜似明珠,娇俏若云霞。

如果是傍晚,就着夕阳坐在西泠桥,也是极好的。漫天的霞光一点一点落下来,忽黄,忽蓝,忽红,交织跌宕,一层又一层,那荷披着金丝银线,仿佛待嫁的新娘,满面娇羞,娇嗔婉转。荷香阵阵,渺渺来,立桥畔,沐清香,总疑心那仙女一般的苏小小踏凌波,迎风来。

如今的西泠,松柏不复见。栖霞岭的行道路上,法国梧桐一棵连一棵,巴掌大的阔叶,叠出满头绿。

绿荫处,想起诗一句:西村唤渡处。

唤渡,唤渡。远古的西泠,叫“西林”或“西村”,西村唤渡处,芦花漫天,远近僧舍,八九十家。得鱼无卖处,沽酒入芦花。

坐在一首诗里,想象着远古的西泠,僧舍若远若近,农家有前有后,闲篱野花,狗吠二三。乘舟过湖,水鸟点点,芦花沸沸。沽酒,摇舟,入芦荡,醉个扯天扯地,叹个西林好风光。

此情景,不能想,一想便要痴。

后来,湖上落桥。往日渡船难再寻。明代陈贽有诗云:

东风客每携壶过,落日人还唤渡无?

最有春来狂可玩,桃花千树柳千株。

还唤渡无?西泠建桥,名“西林桥”。桥下春波绿,桥上柳纤纤。

明末,桥再筑,改名“西泠桥”。

西泠桥,桥身平缓,桥面光滑,桥下有拱洞半圆,桥两侧有栏,半身高。过桥,左拐,几步之遥便是孤山。

栏曲只供游子凭,林间今有隐人无?

隔墙莫是神仙宅,红白梅花五百株。

林间今有隐人无?结庐孤山的隐士林逋,性孤高,喜恬淡,不仕不娶,植梅养鹤。

红白梅花五百株,诗友相往还。粉粉白白早梅开,冽冽冽冽芬芳涌。那香,浩浩荡荡,直往西泠桥。

正值,柳千株,绿摇绿;桃千株,红叠红。西泠桥恍如仙境,风光无边。
真可谓:

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

画舫纷纷,歌声婷婷,桃红柳绿梅花香。西泠桥畔晚风微,十里烟波漾落晖。

此时,你若走过西泠桥,难免感慨,人间有仙境,桥上,桥下,美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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