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新诗的仁者爱己，而后爱人

导语

新诗除了能以现代的方式复活古意，还能通过散文口语化的方式处理古诗里任重道远的主题。古诗里诗人板着面孔训人，新诗里诗人是自己；古诗里仁者要爱人，新诗里仁者先爱了自己，才能推己及人。

本集将以西西的《热水炉》为例，为你介绍新诗里对于“爱人”的理解。关于“我的梦想”，西西小朋友说，她要做一个热水炉，这样就能让所有的一切都暖暖的。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继续来跟你讨论新诗与旧诗是否真的水火不相容。

上一集给你介绍了新诗中那些以现代的方式复活古意的诗，我读了周梦蝶的《善哉十行》，但新诗与古诗的关联还不止如此。在新诗里还有一类诗，它们是以完全散文化、口语化的形式，去处理那些在古诗里边往往是任重道远式的主题。

关于诗和散文之间的界限，早就有一位神人废名说过，古诗多数是散文的内容包装以诗的形式，而新诗，他认为应该是用散文的形式去承载诗的内容。这两者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呢？其实大多数的古诗，如果我们剔除表面华丽的词藻、平仄押韵的讲究，就是日记，就是应酬，只不过经过几千年的发展，把文字雕琢得珠光宝气、琳琅满目。

当然，那些真正的大诗人例外。但即使是真正的大诗人，就像杜甫、李白好了，也有的是这一种，他拿他手到擒来的诗的语言，去包装某些相当乏味的题材，送别、应酬，某些也许根本没有很深刻感情的人和事。

为什么说新诗是要用散文的形式去承载诗的内容？那就是一种更高的要求，意味着我们对世界万物的洞察里，本身就应该包含着一种诗意，并且用散文的方式去书写我们所敏感到的诗意。这个散文的形式，不但没有削弱诗意，反而能够让我们读者更好地去亲近这种诗意，并且在貌似没有诗意的文字之中得到一种顿悟。

古诗一直有一个传统说“诗言志”，诗以言志，很难不沉重起来，尤其在我们的国家。但新诗则不然，新诗的形式比较灵活，它言志的方式更加灵活。我们不妨看看一个更极端的例子，跟周梦蝶可能完全相反的一种写作方式。这首诗是西西写的《热水炉》。

热水炉

妈妈问我长大了

希望做什么

我说我想做热水炉

做了热水炉

可以让妈妈

用手轻轻按一下掣

就有热水

洗脸

洗碗

又容易

清洁厨房的磁砖

做了

热水炉后

我又可以常常

煮大头鱼

给妈妈吃

我希望

到我十岁时

我就是个

十立方呎的热水炉

十二岁

就是

十二立方呎的热水炉

我并且要和别的

大大小小的热水炉

做朋友

一起做一点事情

譬如

让所有的小孩子

都有热水

洗澡

所有的妈妈

有热水洗衣服

我们还要

煮许多鸡蛋

玉蜀黍

冰花白糖糕

每个人都有得吃

如果冬天到了

我们这些热水炉

要全部去帮忙

把冰冻融化

叫小河

泥路和鸟巢

玻璃窗

斗鸡眼猫

水龙头和葱

大拇指和脚趾

都可以

暖暖地

暖暖地

睡觉

妈妈很高兴

妈妈说

长大了

就做热水炉吧

这首诗简直有点像是在麦兜动画里截取出来的，像是傻乎乎的、又非常热心地帮人的那位麦兜小朋友跟他妈妈麦太的对话，而麦太已经困了，但又被自己这么可爱的孩子所感动，然后就说：那好吧好吧，你去做热水炉吧。

其实这首诗模仿的是，我们小时候都经常会被要求写的一种作文形式，我们小时候最常被叫到写的一篇文章就是《我的理想》。你要写“我的理想”，当然老师期待你写我要做科学家、我要做教育家，我要做这个家那个家，最不济你也要说我长大要当个老师。

但是我们顽皮的西西小朋友，她说我长大了要做一个热水器。热水炉就是香港对热水器的称呼。那是怎么样的一种童心呢？实际上如果你是有小朋友的，你是一个家长的话，或者说你能记起自己小时候的话，你真的很可能会这么说的，说自己想做一辆汽车，想做一个机器人，想做一盏灯，甚至想做一个根本没有什么象征意义的事物。

当然，诗人毕竟是诗人，她像小朋友一样随口说出了要做一个热水炉的时候，她就开始想我为什么要做一个热水炉。其实西西是以香港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家著称的，理想国就出版过她最有名的小说《我城》。一般的理解，她是很西化、很现代派的一位香港作家，但她写诗的时候却分外的孩子气，而且这种孩子气我也可以说是一种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那是古代儒家就很强调的东西，只不过那些大人反反复复说赤子之心，其实早就把这赤子之心不知道抛到哪里去了。在这首诗里面，我看到她跟儒家的相同之处。那就好玩了，一首这么口语化甚至是活蹦乱跳的一首诗，怎么会跟我们想象中那种道貌岸然的儒家会有相通之处呢？

其实这就是诗人的奇妙。她通过这首诗，让我们发现儒家当中是具有现代诗意的，也可以说现代诗当中的爱复活了儒家中的仁。仁者爱人，仁者是很强调爱的，而且他是去爱其他的人，他具有丰富了同理心，去想象其他人遭遇跟自己同样的，甚至比自己更不幸的景况的时候，应该怎么办。

受儒家影响的诗人，比如说陶渊明，他就写过这么一句话，“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是在他写给他儿子的一封信里边提到的。是怎么个场景呢？就是他送了一个仆人去帮儿子干活，就特意叮咛，这个仆人也是别人的儿子，就像你是我的儿子一样，你应该像我对你一样去好好地对待他，因为他也是有妈妈、有爸爸生的。其实这也是在阐释着孟子那种“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精神。

不过我还是觉得遗憾，陶渊明还是板起面孔写什么“命子”“责子”“示儿”，多少还是一本正经地期待或者不期待也好，自己的儿子能够完成儒家的使命，去成为儒家所期待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至少也是立德立言的一个人。

西西是从子的角度去写这样一种精神，这就是决定性的瞬间。她没有从妈妈的角度，就是纯粹从孩子的角度，她不像陶渊明那样，从成人的角度要求自己的孩子有赤子之心，她直接就是赤子之心本身。

她用孩子的童心去推己及人。我们整首诗看下来，她先从自己的妈妈，然后延伸到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妈妈，最后甚至延伸到地球万物。一条小河，一只小动物，她都想要用自己的热水去灌溉，去帮助它。这又是一种超越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的想法，她不是先立了人，然后兼治天下，而是很朴素地直接从地球出发，人和这些河流、泥土、鸟兽、万物是平等的。这又跟60年代西方的生态主义思想是相呼应的。

这样的诗意拓展，刚才读出来，我想你就算是给你的小孩子去听，他也能听懂。这难道不就是我们古时人很期待的、很推崇的所谓的诗教吗？而且可能真的比很多古诗人做的还要成功。

除了这种诗歌内核里的古今相通以外，还有很多从技术层面上去继承和变化古诗美的，比如我接下来要讲到的卞之琳、张枣这些诗人，不妨继续听下去，看看他们是怎样复活乃至于把古诗的美变出更多的花样来的。

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了，谢谢你的收听，我是廖伟棠，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