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艺术史:绘画欣赏 ·4日常生活和用品:风俗画和静物画
4 日常生活和用品:风俗画和静物画
过去有些时代,人们认为日常生活的粗俗场面不登大雅之堂,因此不能为严肃的绘画提供题材,尽管在中世纪手抄本的边沿或古希腊的陶瓶上也可能画着这种场面。然而在另一些时代,艺术赞助人和画家都喜欢观赏也喜欢画下周围的生活,比如17世纪的荷兰收藏家就特别喜欢“风俗画”(这种画得名如此)。为满足市场需求,为数众多的风俗画应运而生,这些画尽管题材平凡,却常常是优美动人的。
23.扬·施梯恩(荷兰,1626—1679年):《放荡的家庭》,作于约1665年,77×87.5厘米,伦敦威灵顿博物馆阿普斯利室藏。
荷兰画家向我们展示喧闹的酒吧间、吵吵嚷嚷的家庭宴会、优雅的娱乐场合、冰上雀跃的欢快的滑冰者、忙于家务的文静的普通妇女——形形色色,丰富多彩,全都是当时的日常生活。
扬·施梯恩的《放荡的家庭》(图23)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画面上,门旁时钟显示着五点差五分,黄昏的阳光穿过左边高悬的木格窗,照耀在屋内。屋主人显然刚吃过、很满意,正在用陶土烟斗享受餐后的一锅烟。一位衣着华丽、体态丰盈的贵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妻子——正在向他献上一杯美酒。他眼瞅观众,手放在大腿上,目中掠过一丝光。坐在餐桌另一端的女管家睡得正沉,觉察不出跪在她身边的小男孩正在她口袋里掏东西。
地板上撒满了纸牌和巨大的牡蛎壳,一块没人要的石板,还有一顶被随便丢弃的主人的帽子。右下方是一大堆面包和奶酪,还有狗特别爱吃的骨头肉。你如果观察得越仔细,就越能看到一些有趣的细节——在主人身后,女仆和乐师正在调情,而好奇的邻居正站在他的窗口望着他们;画面右边有两个儿童,其中一个挑逗似的拿出一枚硬币;最后还有那只猴子,它站在床的帐篷上,正在摆弄时钟的穗锤。五点差五分?也许不是!但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时间又有什么紧要呢?
施梯恩关心的不仅是画一幅有趣的画;他还希望传达一条道德的口信:长辈的放荡给孩子树立了坏榜样,在仆人身上也会产生不良影响;狗,正准备施展它动物的本能,猴子则确确实实在“浪费时间”。
施梯恩用这幅画对富人的生活投以辛辣的一瞥。在他的另外一些画中,普通人也会成为主题,他开办了一个小旅馆,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他们的滑稽相。
正好在这幅画一百年以前,1565年,一幅画提供了户外活动和乡下人劳动的场面(图24)。作者布鲁盖尔在他的画中捕捉了收获的景象:疲惫的人们拖着沉重的腿走出田间小路,左边有两个男子用长镰刀割草,右边一个妇女弯腰捆干草;前边一群人坐着,表达着吃喝进食时的纯朴快乐;这一切当中最动人的是那个筋疲力尽的农民,他伸开了四肢,躺在树下享受睡眠的赐福。
24.老彼得·布鲁盖尔(佛兰德斯,1525/1530—1569年):《收获》(《八月》,选自《每月组画》),作于1565年,118×160.5厘米,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1919年罗杰斯基金)。
25.L.S.劳里(英国,1887—1976年):《工厂出来》,作于1930年,42×52厘米,兰斯的索尔福德市美术馆藏。
从前,大部分工作是农业;今天,更多的工作是工业。都市生活和工厂劳动似乎难以成为绘画的题材,但画家劳里不为这种说法所动,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捕捉他自己周围的生活。即使在表现疲惫、寒冷的工人们穿过无树遮掩的楼间空地、步履蹒跚地回家时(图25),他也能展现一种图案的美,那种美竟可从最凄凉的环境中提取出来。
1860年,杜米埃满怀深情地创作了《三等车厢》,其中,城市贫民的困苦——缺吃少穿、忍受煎熬等等,都在画中(图29)予以表现。这是杜米埃一再触及的一个主题:画中昏暗朦胧的色彩和粗糙不规则的线条,有力地呈现了一个疲惫不堪的家庭互相依偎在硬邦邦的木椅上,表达了他们忧郁的心境和坚韧的忍耐力。画中没有琐碎的细节,粗粗的黑线条已足以把情境和气氛表达清楚了。
相比之下,林堡兄弟为一本装帧豪华的年历所作的《二月》(图30)插图则有鲜艳的色彩,充斥着大量精微的细节,这本年历是在15世纪早期应一位贵族的要求而画的。图中,农民们在寒冬腊月冻得发抖,木屋里有三个人挤在火炉边,不雅地撩起他们的衣服,露出冻僵的肢体,以便更好地烤火——木屋的前墙没有画出来,为的是让观众看到屋里的情况。一个妇女从右边走过来,向她那冰凉的手上哈气;一个男子在使劲地劈木头,另一个男子则赶着一头驴穿过雪地到城里去。鸟儿饿了,贪婪地啄食稀少的面包屑;羊群在羊圈里挤成一团。尊贵的雇主要求把他所拥有的每件东西都画得很美,他大概也不喜欢看见他的农民穿破烂的衣服、住空荡的草房,所以画中的普通老百姓都要为了他而被画成温文尔雅的人。
26.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法国,1841—1919年):《游艇上的午餐聚会》,作于1881年,130×173厘米,华盛顿特区菲力浦斯收藏品。
27.伦勃朗:《学步》,可能作于17世纪30年代,红粉笔画,26.5×32.7厘米,伦敦大英博物馆藏。
28.巴勃罗·毕加索:《第一步》,作于1943年,130×97厘米,康涅狄格州纽黑文耶鲁大学美术馆藏(斯特劳·C.克拉克赠品)。
当然生活中并不尽是劳作和痛苦,人们也有轻松玩乐的时候。有些画家更乐于表现较为愉快的时刻,而没有谁能够比雷诺阿表现得更欢快。比如,他在1881年创作《游艇上的午餐聚会》(图26),这幅画虽说是表达最简单的主题,却体现着完全的欢乐。那是个温暖的夏日,男人们脱去外衣,餐桌上摆着酒瓶和酒杯,妙龄少女戴着她们的新帽子,每个人都怡然自得:聊天,饮酒,对着小狗唱歌,或只不过享受这个阳光灿烂、风和日暖的假日远足。画面的色彩鲜明柔和、闪闪发光;画家的笔触轻快而又自由。所有这一切都表达着享受生活的轻松愉快,画内外,画家和画中人高兴地分享生活的欢乐——参加游艇聚会的人其实都是雷诺阿的朋友,而那位妩媚、卖弄风情地与小狗玩耍的少妇,就是后来画家的妻子。
伦勃朗有一幅草图(图27),抢到了瞬间的情景:一个孩童开始学步。孩子的母亲强壮丰腴,正弯腰牵起他的手;她向孩子微微地转身,鼓励地伸出另一只手臂,指着他们要去的方向。画面右边是老祖母,她上了年纪、弯腰驼背,但也抓着孩子的一只手,尽管她实际上给不了多少帮助了。老祖母转过她轮廓分明的老人的头,用一种无比温柔的表情看着她的小孙孙。孩子正在开始一次伟大的冒险,所以十分胆怯,伦勃朗用极其娴熟的笔触表达出孩子脸上焦虑的神情,这幅画之卓绝,就在于它以非常简练的手笔确凿无疑地表现了三个不同的年龄段、三种不同的姿态,以及把人类联结在一起的那种细微的温柔之情。
29.奥诺雷·杜米埃(法国,1808—1879年):《三等车厢》,约作于1863—1865年间,65×90厘米,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毕加索也画了一幅儿童学步的画(图28),虽说它没有伦勃朗那种精炼的现实主义,但也同样充满了人情味。伦勃朗是隐隐地表现孩子的担心,毕加索却使它一目了然:一只大脚,脚趾都绷得紧紧的,伸脚向前;孩子的面孔扭曲了,因太痛苦而变了样——她不知道把脚落到哪里去,这种不确定的感觉让她很苦恼。她向两旁伸出小手,手指张开,手臂僵直。在她身后,那轻轻地、静静地环抱着她的,正是她的母亲。母亲隐约的双手托着小女孩的手;她温柔的面容表明她理解孩子的担心,但同时又对孩子充满了信心。
30.林堡兄弟(佛兰德斯,故于约1416年):《二月》,选自《贝里公爵的华丽日子》,作于1413—1416年,全页28×21厘米,尚蒂利的孔德博物馆藏。
这一副奇妙的形象让人联想起:母亲好像是一个包裹孩子的茧;孩子尽管专注于自己的感觉,却把接受母亲的帮助当作是理所当然。真实被扭曲变形,画家却由此穿透了情感和事件的表层。
最后看两幅男人们在餐桌边做游戏的画(图31和32)。初看之下两幅画居然是如此之像,很难相信它们之间大约有两千年的时间差。古代的那一幅(图31)发现于庞贝城一家小旅馆的墙壁上。它画得很草率,没有什么艺术价值,但很生动,与环境相符。那是小酒馆系列装饰画中的一幅,所有的画都描绘顾客们的活动——游戏、争吵,然后被赶出旅馆等等。这种画将广告与装饰结合起来,委婉地提醒顾客:娱乐中的吵闹不可漫无节制。
但塞尚的《玩牌者》(图32)却是非常严肃的艺术作品,尽管从表面上看与前一幅图画很相似。其实,塞尚可能是从17世纪法国艺术家(勒南)的一幅画那里获得灵感的。他经过多次反复,最后把画中人物削减为两个,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看到的。画的主题很小,但塞尚通过对形式的细致分析和对画中物体的微妙平衡,使画面显得庄严而凝重。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给画面两边提供了垂直的重心。两人外侧的手臂看上去好像各由两个圆筒连在一起,四个圆筒组成一个浅平的“W”,而缓缓弯曲的线条又连接起两个坐得笔直的人。在整个画面中塞尚强调的是简单的几何形状,它们构成了酒瓶、餐桌、窗槛甚至帽子和玩牌者的膝盖的基本形状。画中用色平实无华,结果是让人感到宁静而整齐,而这种宁静整齐又来自对简洁清楚的形状的明快排列。
31.《掷骰子的男人》,取自庞贝遗址酒馆张贴,作于公元1世纪,那不勒斯国立博物馆藏。
32.保罗·塞尚(法国,1839—1906年):《玩牌者》,作于约1890—1895年,47.5×57厘米,巴黎奥塞博物馆藏。
33.保罗·塞尚:《水果盘、玻璃杯和苹果》,作于1879—1882年,45.7×54.5厘米,巴黎私人收藏品。
静物画
塞尚对寻找物体表象后面的几何图形特别感兴趣,而且能把画中物品排列得井井有条,这使他成为卓越的静物画画家(图33)。一些简单的东西可以给他带来挑战:比如说桌上有一盘水果、一个玻璃杯和一块起皱的布,如何能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安排得顺眼中看呢?
古代就有过静物画;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回归现实主义手法,并且对古代的作品崇拜有加,这就使静物画的传统得到了新生。静物画有时包括成堆甜美的水果(图35)、盘子里银色的鱼、挂在墙上色泽柔和的猎鸟,如瀑布般流淌而下、鲜艳无比的鲜花,等等。静物画也可能是画一些闪闪发光的锡器,反光透亮的玻璃杯,桌上织工精细的餐桌布,或图书、瓦罐、管子、作家的墨水瓶或画家的画笔和调色板。所有无生命的东西都可以成为静物画的题材;有了画家的画技,一切平凡的东西都可以具备艺术的特质。20世纪60年代,安迪·沃霍尔再一次让我们看到一个惊人的证据:他画了一幅名叫《坎贝尔汤罐头》的画(图34),确实名副其实,促使我们用一种新的审美观点去观察我们食品柜中的东西。
34.安迪·沃霍尔(美国,生于1930年):《坎贝尔汤罐头》(《100汤罐》),作于1962年,183×234厘米,纽约利奥·卡斯特利美术馆藏。
35.扬·戴维兹·德·赫姆(荷兰,1606—1684年):《静物:水果与龙虾》,作于1648—1649年,95×120厘米,柏林国立博物馆藏。
36.彼得·克拉斯(荷兰,卒于1661年):《劝世静物画》,作于1623年,木板画,24×35.5厘米,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罗杰斯基金,1949年)。
静物画甚至可以携带道德的信息,表达严肃甚至悲剧性的思想(图36),比如:在一堆美丽的东西中画一个头盖骨,这本身就在暗示着万物皆有尽头。画的意旨是提醒人们记住《传道书》中那句感人的话:“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传道书》第1章第2节)。
当“万物皆空”的静物画正在广为传播的时候,荷兰和佛兰德斯的画家们却在创作最光彩夺目的画:花卉、水果、鱼类和鸟类——真是画得精彩极了,它们暗示着物质的丰富和生活的美好(图35)。但“皆空”的深沉思考给所有的静物画投下了一道隐喻的阴影,提醒人们记住下面的话:
遇亨通的日子,你当喜乐;遭患难的日子,你当思想;因为上帝使这两样并列,为的是叫人查不出身后有什么事。《传道书》第7章第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