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黄炎培:东西两大陆教育不同之根本谈
黄炎培(1878年10月1日-1965年12月21日),号楚南,中国教育家、实业家。他于1898年中秀才,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底。1901年考入上海南洋公学,深受蔡元培爱国主义、教育救国思想的影响。1914年以后,黄炎培在国内外进行了广泛的教育考察,考察坚定了他改革旧教育、提倡职业教育的决心与信念。他以毕生精力奉献于中国的职业教育事业,为改革脱离社会生活和生产的传统教育、建设中国的职业教育,都作出重要贡献。
本文原载于《教育杂志》第8卷第1号(1916年1月)。黄炎培在美国考察期间,对其教育秉持着“于我之比较如何”、“我之对此当如何”的态度,将东西方教育之差别进行比较,并写此篇加以详细叙述。差别总结起来有如下四点。其一:“彼之教育,大都取自然,而吾取强制也”;其二:“彼之教育,大都取个别,而吾取划一也”。由此前两点差别,又引发出教育设施上的差异。其三:“彼之教育,最重改造,而吾惟重模仿也”,因循守旧的观念使得国人在物质和精神上进步缓慢。其四:“彼之教育,最重公众,而我惟重一己也。”,提出教育应教人学以用世,尽公众之责任。黄炎培于文末做出总结:东西方教育最根本的差异在于思想,而非方法。若教育者能从思想上革新,必能使国内教育呈现出新面貌。
文 | 黄炎培
今岁余有新大陆之游。既归,朋辈纷然叩余所见彼国之教育状况,亦既稍稍以口舌自效矣。顾其所述,大都针对听者之境遇,以求吾说之易印于其脑海,而见诸其行事。以故,偏于具体,而缺于抽象;杂陈枝叶,而罕及本根。自余言之,其说盖犹客观的,非主观的也。十稔以还,吾国谈教育者,颇不嗛于所得诸东邻者,而务求智识于世界。以太平洋之交通便利,地理人事上之关系,国民交际上之感情,于是争欲一觇美利坚之教育。设其国情,其地位不无万一之相类,则今兹论题,或幸不致见弃于听者,而我之对于社会亦正不宜缺此一篇文字上之正式报告也已。
余之考察教育,所兢兢于心者不敢忘一“我”字。盖考察者我也,非他也。我之所以考察,亦为我也,非为他也。以故足迹所至,苟有咫闻尺见,其所发第一念即“于我之比较如何”,其第二念即“我之对此当如何”。蓄之心者既深,一启口而莫能自易。我之为此题,不简直报告彼国教育状况,而必挈两方以为比较,此物此志也。
两大陆国力之强弱,生事之厚薄,民力之开塞,有不可同日语者。虽然,此现象也,果谁为之,而孰令致之耶?将必曰教育矣。夫彼之教育,曰以利人群也,福国家也。我之教育,亦岂有异趣者,而何以所获若是其悬绝?此其因果相仍,至微极复。吾何敢率尔下断语?第就两方教育以观其不同之要点,可得而言焉。虽然,初非敢漫有所臧否于其间也。
其一曰:彼之教育,大都取自然,而吾取强制也。譬如男女之际,我国则内言不出,外言不入。一授受,虽嫂叔不相亲;一饮食,虽姊妹必异席,古训昭然。今虽日以凌替,然犹以防闲隔绝为整饬风纪惟一方法。彼则大不然。自小学以至大学,皆男女同校,青年交际之场出入相偕,游息与共,比肩握手,视为常事。夫制定婚姻以维社会秩序,东西国目的宁有或异?然一则纯取积极的方法,俾相习而漠然平视;一则纯取消极的方法,俾相隔而不与往来。究之桑中蔓草之行,为社会玷者,在彼未见独甚,在我亦未能绝无。则夫彼此所收之效果,未尝远殊;而惟彼此所采之手段,截然大异耳。(东方学校讲生理至生殖器官,大都故略其词。吾参观美国克利和兰中学校,校长语余特向女学生讲明男女交合之原理,与夫生理上、卫生上种种关系,颇有效云。吾不得不叹东西施教育者落想之大异。虽然,此不过述吾所闻,非谓可卒尔仿行也。)他若家庭父兄之于子弟,学校师长之于生徒,在彼纯以开发性灵、激励志趣为事,使有高尚进取之气概,而不屑为恶;在我纯以约束思想、防检行止为事,使有绳趋矩步之素养而不敢为恶。有此自然与强制两点之不同,而教育上一切设施皆缘之大异矣。
其二曰:彼之教育,大都取各别,而吾取划一也。试观其建筑,通都大市,阛阓如林,无一屋之同式。试观其衣服,公园碧草,游女如云,无一冠之同样。试观其器物,迎宾之厅事,修业之书斋,朝夕起居之所御,瓶罍花石之所陈,形式无一相同,安置亦殊错落。非如吾国宫室、衣服、器物,一切制度与其位置不必陈于吾前、寓于吾目而可以冥想得之。吾国虽学校名称,亦烦政府规定诸法令,彼无是也。虽学生衣服,亦烦政府制定其色样,彼无是也。他若读书必取齐声,作画必用范本,而彼皆无是。有此各别与划一两点之不同,而教育上一切设施又缘之大异矣。
其三曰:彼之教育,最重改造,而吾惟重模仿也。沟犹瞀儒横亘,一今不古若之谬见,开口黄唐,闭口三代,既群嗤之矣。虽然,此普通之心理,亦复在在可睹:药师调药,必曰遵古方;陶人范土,必曰仿古制。人方以新发明博文明之声誉,我乃以善模仿为不二之法门。思想背驰,一至于是。父之诲其子、冀其贤则曰:式穀似之,否则曰不肖。师之教其弟若方伎术数,更秘其传,不使人学;或传其术,不尽其长。即舍社会而论学校,作文犹斤斤于汉、魏、唐宋八家,写字犹规规于颜、柳、欧、苏诸体,临摹仿效,但求能及古人便为大快。彼新大陆教育,在物质上绝不拘守高曾之规矩,在精神上但欲发挥后起之文明。譬如学校手工,务勖其自出心裁,而不令一具范;但冀其堪为世用,而不必有所师。以故,美利坚一国而发明新器物年至四万种,安迭生1一人而发明新器物多至九百种,我未有一焉。盖教育为之也。
其四曰:彼之教育,最重公众,而我惟重一己也。试论道德,彼未尝不守私德,而终不及公德之尤重;我未尝不谈公德,而终无私德之尤严。彼以服务社会为人生最大之责任,我以束身寡过为处世最稳之方针。盖彼之教人,重在为善;而我之教人,重在不为恶也。试论知识,彼之学成,必尽所学以用世,故工焉而人给其用,农焉而人仰其食;我之学成,取位号以自娱而已。苟非生事所驱,几不欲有所自效。其汲汲求效者,求自食者也,非食人者也。盖彼之教人,教之克尽其对于公众之责任;我之教人,教之克尽其对于一己之责任。夫人人而尽其对一己之责任,岂不至善?虽然,人人仅尽其对一己之责任,所谓亿万人惟亿万心是也。人人克尽其对于公众之责任,所谓三千人惟一心是也。
凡此不同之点,皆本于其思想,而方法从之。故方法不足究,亦不胜究也。愿治教育者究其本而已。
1 安迭生,今译安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