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笑夫子 ▏五香嘴儿
作者 ▏苦笑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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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喜形于色的母亲听了我即将出去大串联的消息,满脸的皱纹倏地舒展开来,容光焕发,好像年轻了十岁。因为过于地激动不安,盲目地从正房走到厨房,从厨房走到正方,然后爬上楼去,却不知自己到底要干什么。最后终于镇定下来,又翻箱倒柜地忙了半天,才提着一袋高粱米下楼来。
母亲说:“你出去有白米饭吃,妈今天先给你换个口味,我们吃一顿高粱面汤包儿为你饯行好不?糯高粱!”。
“再好不过了,妈!”我说。
两人就喜气洋洋的磨高粱,母亲推磨,我往磨眼里添高粱。
“听说是逢州吃州,逢县吃县?”母亲问道。
“那是当然!”我道,“登个记就可以了。”
“还说是民见让路,官见下马?”
“也许吧,没人敢挡道就是了!”
母亲便笑得合不拢嘴,把磨子推得风快。
一时无话,我忽然想到糯高粱面既然是可以做汤包儿的,如果在汤包儿里包一点什么东西,岂不就是汤圆儿?犹豫了半天,就向母亲说出我的创意,同时羞得一脸烫红。这本来是画饼充饥,讨母亲开心的,没想到母亲不但不否定我的创意,还会心地笑起来。
笑毕,母亲假装埋怨道:“怪不得隔壁吴妈说你是个五香嘴儿——用糯高粱面包汤圆儿,也亏你想得出!”话是这样说,眉眼间的态度,却分明是赞许。
没想到隔墙有耳。隔壁孀居的吴妈恰巧听见母亲的话,就含笑多嘴道:“五香嘴儿又想吃啥?”
“汤圆儿!”母亲狠狠地回答。母亲与吴妈经常有玩笑开的。
“啧啧,看把你吓得!不就是个汤圆儿吗,我还以为是天上的星星海里的鳖呢!”吴妈更加恶狠狠地大声道,“想吃你就给他弄!这点出息都没有还当妈……”
“我要是个出息大的妈,就不给他吃汤圆,只给他一天三大碗毛干饭!”快嘴的母亲回敬道。
“下饭菜呢?”吴妈挑逗道。
“一顿三个煎鸡蛋,够不?”母亲也来了劲。
“再来一碗油挂面,舍得?”
“不消说!碗底子埋几片腊肉!”
两人遂“噗嗤”一声笑起来。
笑毕,母亲便给我使眼色,要我别跟吴妈搭话。五年前,吴妈的独子、同我一般大的黑娃,吃多了谷糠做的汤包儿,死于肠梗阻。母亲怕我一言不慎,犯了吴妈的忌讳。黑娃刚死时,吴妈常把我叫到她家,把从前给黑娃吃的好东西拿给我吃,她则一边看着我吃,一边抹泪。我那时已经懂些事了,见吴妈悲哀,哪好意思尽情吃?每每吃两口就放碗。吴妈以为我嫌弃,便叫我“五香嘴儿”,从此叫下来。
说话间高粱磨完,,母亲把磨子扫干净,往面盆里掺了水,用筷子飞快地搅和。搅着搅着却住了手,恍然大悟道:“我家秀才出的好主意——拿什么做心子呢?”
是啊,心子呢?那做汤元心子的东西,总不至于是一坨酸菜吧?那也太污了汤圆儿这种传统美食的芳名。母亲放下面盆,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寻觅着,思考着,最后站在屋子中央,把眼朝着黢黑的房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汤元心子来。脸上便现出愧疚的神色,愧疚中还透出绝望之后的惶乱,那眼神也就游移不定,避免同我对视。
“妈,我只是说说而已,别当真!”我说。真正的汤元心子,是要白糖、猪油、核桃仁、花生仁和芝麻等若干极为奢侈的东西作原料的。这些东西,如今恐怕天堂里还有,富裕的居民家里难得有,农家哪里去找!便后悔自己多嘴。
机灵的二弟正好收工回来,见我在家,先是吃了一惊。得知我即将出去串联的好消息,羡慕中就露出满脸的喜气。继而听了我和母亲为之犯难的事,知道是我惹出来的,裂嘴笑了一刹,然后责怪地瞪我一眼。这才走到墙角,放下手中的锄头,慢悠悠道:“我倒是知道一个弄汤圆心子的办法,只是不好说。”
“今天你只管说,离了谱不怪你不笑你就是!”母亲急切道。
“把水果糖一剖两半,又便宜又实惠。两分钱一颗,旋买旋到!”
果然是个好主意!母亲乐得一拍手,把眼笑得眯缝起来,却嗔道:“就数你鬼精灵,办法多!只可惜不读书,枉费了!”说的是二弟读书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自己不读了。
母亲说着,便捏捏袖子,喜滋滋上楼去找钱。
那时西坝的市面上的确有水果糖卖。虽然也有两三种,但符合小家子身分的却只有一种,其它的太贵,根本买不起。那糖叫红苕糖,两分钱一粒,黑黑的如墨锭一般。吃在嘴里久不化解,还发出类似于红苕锅巴的焦糊的甜味;却有看上去油油的、半透明的、花纹或红或蓝的包装纸,被有些女孩儿捡去作收藏品。糖虽不怎么样,但若用来包在高粱面中,吃上一回别具一格的汤元,恐怕也是种大胆的探索,可贵的突破。就同二弟说着话,等母亲拿下钱来。
其时父亲和弟妹们也陆续回了家。除父亲照例坐在后门口的石头上伸长脖子喘气,弟妹们听说我要出远门串联和母亲决定以高粱面汤元为我饯行,都兴奋地站在楼梯下,将颈子鸭似地伸长,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盼望母亲喜气洋洋地出现在楼门口。
然而母亲上得楼去,将她放在床头未洗的那件衣服挽起的袖子仔细捋开,再将自己的白头帕从头上取下,完全展开,均未发现一分钱。回到楼门口,多此一举地叫父亲掏尽身上那件中山装的大小四个口袋,仍没有一分钱。母亲又打开柜子,取出一个小木匣,拿出里面的工分本,一页页顺序翻开,一共六页,都正如她所担心的那样,还是找不出一分钱。
父亲和母亲不知钱包为何物。他们的钱,一向挽在母亲的左袖子里,有时戗在各自的白头帕中,有时夹在工分本里,偶尔也放一点在父亲的衣服口袋中——那是为了他哮喘发作时买药方便,那时的氨茶碱是可以论粒卖的。
其实,母亲尚有一角一分钱,是她上楼前的那一刹那就确认了的。那钱就存在她身上那件衣服挽起的左袖的第二层的贴身一侧,一张一角,一张一分,大的在下,小的在上,对折两次,边角平整,毫不含糊。母亲之所以要上楼去找钱,是为了侥幸再找出一分,凑出一个双数,就可以多买一颗糖。不幸钱没找着,反把床和柜翻得一榻糊涂。
母亲的锦上添花以失败告终,遂站在楼门口向儿女们宣告:“只有一角一!”那话的潜台词无非是:差一分就买六颗糖,这一分要靠你们去弄,否则就只有五颗。
等了一会,见大家没反应,母亲目光灼灼直逼二弟道:“哪个有私房钱,借出来救个急?你大哥明天要去革命大串联吃白米干饭,就不支持个革命行动,先给人家换个口味?”
三弟笑道:“出去就有白米饭吃,还在乎几个假汤圆儿?大哥你带我出去走一遭,我死了也闭眼!”
二弟道:“你想得美!那要有红卫兵资格,还要凭学生证!”说完脸一红,长长地“唉”了一声,万分无奈地走到厨房靠近水缸的乱石砌成的后墙边,将手一伸,就变戏法一般,从某处摸出两块牙膏皮来。扬手炫耀地一亮,一扭头,就窜出门去。那牙膏皮是他从政府机关的垃圾堆中捡来,秘密存放在那里的。
二弟很快拿回在废品收购站卖出的四分钱。母亲的眼里放出骄傲慰籍的光,就添上自己的钱,命二弟亲去买回七颗糖。仍旧单下来的一分,再不作凑成双数的希翼,也不找二弟索回。
似乎梦境就要成为现实,气氛立即紧张起来。在众人专注的围观下,大妹庄严地将七颗糖剥了包装纸,在刀痕累累的案扳上豪华地一字儿排开,自然就将那裹糖的纸,做了私自的藏品。然后闪到一边去,不敢担当下一步的工作——那是要将七粒糖分割开来,成为二七一十四或三七二十一或四七二十八份的,干系太重大了。
我是始作俑者,本应承担相当的责任,遂踌躇满志地抢过去,暗自定下二七一十一的方案,拿起一颗来就掰。却发现那东西坚硬如铁,哪里掰得开!只好放下,摆平了,小心地捉住一端,拿起那把缺口如犬牙交错的菜刀,瞄准了,比划四次,一刀砍下。只听“啪”一声响,虽刀到糖断,一分为二,那砍下的小半粒,却弹簧似地飞起来,震颤着 “呜儿”一声从左耳旁掠过,不知去向。
“呀——”一群人发出惊恐的呼叫,似乎那刀下飞失的,是我的一截手指。
母亲正在一旁摘菜,被大家的惊叫吓了一跳。待到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便断然喝道:“别愣着,快找!”
四兄弟和两姊妹,大大小小参差的一群,就忙碌地在灶旁的柴草中、凸凹不平的泥地面上、灶门前的灰烬中,灶台上、锅盖上、放碗的竹笼子里,以及潮湿肮脏的墙脚下,总之该找不该找的所有地方,翻来覆去地搜寻。一时间灰尘四起,所有家什都挪了地方,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就连那口石头水缸,也被二弟伸下手去,摸索得起了浑浊的波浪。找了半天,糖未找着,眼尖的二妹倒在柴禾渣中寻得一枚纽扣,一边吹着灰,一边邀功似地交与母亲。最小的四弟则得了一粒算盘珠,自顾拿去蒙了蜘蛛的网膜,当作响器来吹。三弟只碰见活物,便是穿晚礼服的蟑螂和寂寞的地鳖。至于我,则惊奇地发现,原来我家厨房潮湿阴暗的后墙脚下,松软肥沃的土层中,竟藏着许多不知名的肥得滚圆的虫蛹,还有几只千脚虫,不幸用手触上,便厌恶出一身鸡皮疙瘩。那虫受了惊动,则顺序精巧地运动起密密麻麻的肢脚,飞快地逃开去。
确定再也找不出那一粒糖之后,母亲便命不找了,说是即令找到,那汤圆心子也远不够包完那一盆高粱面。吃了那么多年的高粱面汤包儿都过来了,少吃一个高粱面汤圆儿也没什么了不起——牛都下去了,还在乎一条尾巴?别再让剩下的飞走就是了。一边说,一边就放下手中摘好的采,上楼去拿出父亲那件旧衣服,将意外得到的纽扣缝上去,也顾不得那颜色和大小是否一致。
母亲的话很在理,可仍未解决那些糖果的分割问题。下一刀谁去砍?大家左顾右盼着,谁也不敢出手。正一筹莫展,我忽然来了灵感,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来。也顾不得预报,只令三弟在灶中烧起文火,遂在大家的目瞪口呆中,把那些坚硬如铁的糖果放进锅中,再加上少许的水。不到五分钟,那些糖果真就如预期的那样融化,成为黑乎乎的一汪。弟妹们立即明白我的用意,欢呼雀跃之后,让残余的灶火煮掉加入的水分,锅里冒出焦胡的甜味来,就团团围在灶台边,六双十二只眼巴巴地盯住锅心,只盼那黑乎乎的一汪,冷凝到一定程度,就可以不担任何风险地分成任意多的份数,包起汤圆儿来。那样,每个汤圆儿都将成其为真正的汤圆儿,而不再叫“汤包儿”。
然而直到父亲抽完一袋叶子烟,再抽完一袋叶子烟,西坠的太阳打出的房屋的阴影已经从后门口移到后园里那株死杏树的腰上,灶膛里也冷得同外面一样僵手了,那糖水都稀溜如初,没有丝毫凝结的迹像。这现象实在有悖常理,我调动在学校学得的所有化学和物理知识,以及自己所知的辩证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的全部理论,也得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愤然不服,好像见了六月的飞雪,盛夏的严霜;却拿不出任何让它凝结的办法。好一阵冷场之后,弟妹们便失望地散开去。
钱也花了,神也伤了,事情却弄到这种地步,母亲再不能旁观。凭着她丰富的生活经验,母亲权威地走近灶旁,仔细地观察一阵,再用锅铲搅搅那稀薄如水的黑乎乎的东西,又把她的儿女,从最大的一个打量到最小的一个,最后回到最大的一个脸上,嘴角一弯,就嘲弄地笑起来。恰巧有杨妈过来串门,见家中有些异样,,正要动问,遂被母亲一把拉住,详细地介绍我早夭的作品,两人便一齐笑出声来。杨妈的笑要低抑些,母亲却把嘴撇得宽宽的,似乎在说:你看我家这个五香嘴儿干的好事!
隔壁吴妈早听见这边出了洋相,又见杨妈到了,连饭也顾不得吃完,也跑过来凑热闹。吴妈装模作样地又问母亲锅里的黑汤是什么东西,让母亲再述说一遍,这才欣赏着我哭笑不得的窘态,也趁火打劫地笑起来。
“原来那做出糖来的东西就是这么个模样?”杨妈撇嘴道。
“那还得是什么模样?值一角四分钱呢!”吴妈鄙夷道。
“哪有一角四!一角三——一角三分五!”母亲纠正道。
“那么——还有五厘呢?”吴妈又明知故问。
“不是飞了么?”
三人遂大笑起来,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没完没了。要不是情势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还不知会笑到什么地步。
原来吴妈正仰头讪笑时,突然发现我家厨房与外屋的隔墙上,灶神画像开裂绽开的嘴边,嵌着一粒黑乎乎的东西——那时我们早不供奉实在靠不住的财神赵公明了,笑眯眯的灶神,也是十五年前开茶馆时,父亲贴上去的,早被熏得通体模糊,就不用说香火伺奉了。所以,遇见今日不意间飞来的好东西,那老头也不嫌寒碜,就稳稳地一口接住——正是不翼而飞的小半粒糖。
吴妈嘎然止住笑,惊叫一声,先挥手压住众人的嘈杂,然后指着灶神的鼻子笑骂道:“该死的老东西!你也来同我们这些饿老鸹抢吃食!竟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事!”
待大家都看清楚了那粒糖的去处,吴妈才走过去,骂声“老强盗!”恶狠狠一把夺下,“噗”一声吹去上面的灰尘,向大家展示一番,“叭”地扔进锅里。便有几滴黑汁飞溅起来,吓得我慌忙后退。
“一角四!”吴妈嚷道。
三个女人便爆发出一阵胜利的喜悦的大笑。高大的杨妈笑得站不住了,就把双手扶住我的肩,兀自半蹲下去;吴妈一边笑,一边拿起饭勺,在案板上使劲地敲;母亲旋笑旋抹眼泪,一边用手指着我道:“就怪我家老大!我家老大出的好主意,原是想巴结灶神!”
“你家老大本是个五香嘴儿,那老东西竟比他还馋!” 吴妈咳嗽着说。
杨妈一边捶胸,一边附和:“可不是!他也不想想自己没牙”
几个人笑了半天,吴妈似乎意犹未尽,跑到后院去走一遭,回来时,手里多了根从死杏树上折下的枝条。在众人惊异莫名的目光中,吴妈走到灶神面前,挥舞枝条,对着那可怜的老头,指指戳戳唱起来,唱的是《秋兰山歌》之《嚼灶神》(注:嚼,音jue,入声,川北方言,骂):
你许老子半头黄牛一匹马,(注:半头黄牛一匹马,互助组的目标)
你许老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注:农业合作社的最高境界)
你许老子帽儿头干饭敞开吃,(注:大食堂的的口号)
你许老子藤儿越壮瓜越大。(注:人民公社时期的歌词)
唱一句,就在灶神的脸上戳一下。那老朽粉化的脸,便掉下一片。见吴妈一个人势单力薄,母亲和杨妈便加入一起唱:
话落脚你就翻了你的清水脸,
砸了老子尺八锅抢了老子蓝花碗。
砍光老子的树烧光老子的山,
还叫老子喝玻璃汤观音土当饭。
此刻,灶神的脸已经只剩下耳朵,身子也烂了大半,糊墙的沙泥就开始往下掉,露出下面的高粱秸秆来。邻近的男女和孩子们,不知我家发生了什么热闹事,早纷纷应声而来,越聚越多,拥挤着争看那稀薄如水、永不凝结的红苕糖糊糊,咒骂该死的灶神,揶揄我的别出心裁和狼狈的失败,也祝福我明日的远游。遂有更多人加入大合唱:
你砍脑壳的苏吉利听我言,
从今后休想老子供奉你香烟。
老子们再不听你牛皮哄哄吹破天,
哪管你天上的神圣地上的仙!
唱到最后一个音节,吴妈用力一戳,只听“噗”一声响,灶神的整张脸都不见了。满屋的人就哄堂大笑,我也笑,还有人鼓起掌来。就连一向寡言的父亲,也笑着站起来嚷道:“别戳了,那墙是高粱杆编的,不禁戳!”
却见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从水缸中舀起一瓢水,“哗”一声冲进锅里,叫道:“老三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