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乡情·母亲节特刊 白雪松 | 母亲的缝纫机
朗读:白雪松
那台老式缝纫机静静地闲呆在我家屋子的角落里,机头被装进机箱里,板面上落满了灰尘。没有人使用,当然它也就失去了往日欢快的歌声。
这台伴随了母亲多年的缝纫机,随着母亲的故去而下岗,但它谱写的那首爱之歌,却时时唱响在我的心中。
从我记事起,这台缝纫机就一直伴随着母亲。那是在六十年代末,母亲托在县城商业局工作的亲戚搞到一张“购买票”,购买了一台大连产的“前进牌”流线型缝纫机。当时的名牌缝纫机是上海产的“蜜蜂牌”,但价钱也高,一百七八十元一台。母亲舍不得从肋巴扇子上割肉,才买了这台“前进牌”缝纫机。虽说不太中意,但却可以作为母亲最好的帮手而完成一大家子人的缝缝补补、拆旧换新,母亲还是从心里往外乐。
六十年代是中国经济最贫困的时代。吃不上,穿不好,对花哨漂亮的衣服更是不敢多想。那时候的布料凭票供应,大人十二尺,小孩才给八尺。布料少自然拆旧翻新的就多,一件衣服往往是头大的孩子穿过,就让挨着肩的弟弟妹妹穿,最后再让最小的穿。那可真是改来裁去,物以尽用。在那个“笑破不笑补”的岁月,一件衣服常常穿了又穿,补了又补。正如人们所说“新一年,旧一年,缝缝补补又一年”。直到不能再补了仍旧不肯扔掉,还要用它打“隔布”做鞋底、鞋垫。
拆旧返新这是非常费工的事儿。那时正是农村搞“一大二公”平均主义的盛期,生产队规定男女社员凡是劳动力,都要定时定工。女劳动力出工不能少于二十八天,而且每天要干足十个小时。除此以外,女劳动力还要负担做饭、洗衣、饲养家禽等活计。一天忙得没有个站脚的功夫,那有时间去缝补衣服。那时我们家五口人的衣服要是全靠母亲一针一线手工做,就是长出八只手来也做不完。
家里的针线活摞成了摞、堆成了堆,缝这个人的,做那个人的,大人的,孩子的,母亲实在是忙不过来。她看到东院赵家买了台缝纫机,眼馋得不得了。那真是好玩意儿,手工一天才能做完的活,拿到机器上“咔嚓咔嚓”一会儿就做完了,而且做得又快又好。母亲就时常拿着活儿到人家去做,赵大娘挺好说话。开始时是笑脸相迎,去了几回以后脸色就晴转阴了。虽没说不让用,但总是皮笑肉不笑。母亲理解人家那是心疼那台缝纫机,使用次数多了会磨损。人家自己还舍不得用呢,别人再三再四地去用,人家嘴上不说,脸上就不由得显示出来了。因为都是老实的庄稼人,不会“装”。母亲再也不好意思去了,于是牙一咬,下了横心,自己要买一台缝纫机。
母亲和父亲商量买缝纫机时,父亲伸手摸了一下母亲的额头说,“也没发烧呀,怎么竟说胡话呢?缝纫机也是咱们家能买得起的,我看你胆子不小呀!”母亲拨拉了一下父亲的手,嗔怪地说,“我给你说正经事呢,你可别当笑谈。”父亲说,“正因为是正经事,才吓我一跳!”这在当时,普通农户家要买缝纫机那真是有点异想天开。那时,农村已开始时兴“三转一响”四大件。“三转”就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响”就是收音机。“三转一响”那是农家小户的向往,并为之奋斗的目标。只有姑娘订婚时,作为订婚聘礼才会提出。无数的“准新郎”对此望而生怯,愁得寝食不安。能买上的也只能是一大件、两大件,全能买上的人家屈指可数。现在儿子不结婚女儿不出嫁,母亲却提出买台缝纫机,父亲当然视为说的是胡话了。
母亲并没有灰心,她反复做父亲的思想工作。她说,眼下农村活计重,村里又没有缝纫店,家家户户的针线活都有一大堆。现在又盛行穿“的确良”夏装、“黑条绒”棉裤,做一条能收一元钱,晚上打打夜班,挣一块钱那是手拿把掐,咱有半年就能挣回台缝纫机。钱不用你操心,我去张罗。只要你同意,就算是最大的支持了。母亲分析得头头是道,说的也是句句在理,父亲不得不点头赞同。父亲强调说,要张罗你去张罗,让我求求借借那可没门,我可张不开嘴。母亲笑着说,都快一辈子的夫妻了,我还不知道你。一个星期的时间,那台“前进牌”缝纫机就搬进家了。我见母亲脸上开了朵花,我们小哥儿俩也是手舞足蹈,围着缝纫机看新鲜,父亲也笑咪咪地称赞母亲能干。
自从有了这台缝纫机,母亲做起针线活就省时省事多了,旧衣服缝补得既结实又平整,新衣服裁剪好拿到缝纫机上一会儿就做好。冬天,母亲把缝纫机放到热炕头上,脚下热乎乎的能做活;夏天,母亲又把缝纫机搬到小院里,乘着凉风做活,那真是惬意爽快多了。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母亲做完家务活,就一门心思扑在缝纫机上。不仅家里的针线活全赶了出来,而且左邻右舍全村子人的活还揽了一堆。
母亲缝纫机的“哒哒”声,是最为温馨动听的歌声,也成了我们儿时的催眠曲。有时都多半夜了,我一觉醒来,透过昏暗的煤油灯光,看到母亲埋着头,弓着腰,左手拽着布头,右手握着转盘,双脚不停地踩着踏板,神情是那样的投入专注。我揉着惺忪的眼睛,心中猛地震颤了一下,又涩又热的情感掠过心头。我披衣下床,催促母亲早点休息。母亲总是说:“做完这件就睡!”我迷迷糊糊又睡着了,缝纫机的哒哒声伴着我进入梦乡,可当我清晨醒来,缝纫机依旧不停地在那歌唱。
母亲的缝纫机活在全村出了名,都说她做的衣服平整合体,穿在身上周正漂亮,于是,求她做衣服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靠做衣服挣钱的承诺,母亲早已丢到脑后。乡亲们来求母亲做活,她还看作人家很给面子的事儿。总是高兴的接下活,做完活后分文也不收。我就问母亲,人家给你钱,你咋不收呢?母亲笑笑说:“一个屯子住着,谁不求谁呀,钻到钱眼里让乡亲们笑话。”
后来我上中学了,母亲看到乡上的孩子穿得很新潮,也想给我做一身,让我光光亮亮体体面面地上学。但那些新潮衣服母亲做不来,她又舍不得花钱到裁缝店里去做。她就把买来的衣服拆开,制成一片片纸样,然后再买来布料,照着纸样裁剪。拆拆缝缝,反复试做,新潮样式的衣服终于成型了。穿上合体新颖的衣服,我高兴的像只小麻雀欢呼跳跃,母亲疲倦的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知道那缜密的针脚里缝进了缕缕母爱,母亲用她的爱光彩了儿子的脸面、妆新了儿子的形象。
但母亲觉得这种依葫芦画瓢的做法有点笨,要强的母亲就拜心灵手巧的裁缝薛姨为师,一丝不苟地向人家学习剪裁,还买来《裁剪与缝纫》、《新式服装》、《服装裁剪新编》等书籍自学。通过自学和实践,掌握了腰围、胸围、臀围、领口等放缩尺寸的技艺。母亲的裁剪技术渐人佳境,当然也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但母亲仍为我裁剪缝制衣服。母亲总说我的体型有些矮胖,买的衣服穿着不合体,还是妈做的衣服周正挺括,穿着也好看。我时常看到母亲戴着一副老花镜,弯腰弓背坐在缝纫机前。那一头银发,那满脸皱纹,伴着那摇曳不定的油灯微光,将母亲和缝纫机的影子投映在灰暗的墙壁上,显得那样飘渺虚幻、空旷幽寂。在漫长的冬夜里,母亲就是那么哒哒地蹬着缝纫机,忙碌着,缝制着。屋里没有钟,但院里有鸡,母亲直听到鸡的啼叫,才肯停下来。每到年关便成了母亲最忙碌的日子,她不但要为儿子做一件新衣服,还要为她的孙子做新衣,做虎头鞋,作为奶奶送给孙子的新年礼物。她手上磨出了水泡,水泡变成血渍,血渍变成了铜板似的老茧。每当我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眼里总是噙满泪水。
母亲已经离开了我们,去了很远的地方。多少个夜晚,摇曳的青灯、前进牌缝纫机、母亲投映在墙上的剪影,无不让我沉浸在追忆母亲的痛苦之中……
母亲脚踏缝纫机的哒哒声经夜不息地又响起来,时而激越,时而低沉,时而酣畅,时而忧伤……
作者简介: 白雪松,1961年7月出生,望奎县人。1979年11月参加工作。现任绥化市文联主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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