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昭凤:那个叫“大黄楼”的村庄(续)
西边的果园
辛丑年清明节之际,我随同爱人再次走进那个叫“大黄楼”的村庄。
曾经引以为傲的那幢《高高的门邸,低矮的房》,已经为了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统一规划,被拆为一片瓦砾,以待开发,我们只好住到城里的妹妹家中。妹夫听说我颈椎不好,便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启用菜刀、砂轮等非专业用具,突击赶制出一个女贞子颈椎木枕,以供我探亲时段枕木而卧,静心而眠。
女贞子颈椎木枕
次日,我随同爱人前往他童年时光最向往的“姥姥家”,去看两位年迈的舅妈。
与我丝毫没有血缘关系的三舅妈,自从在街头偶遇我的那一刻起,握着我的那只手,几乎就没舍得松开过。老人家步履蹒跚地引领着我,一会儿去看姥姥的故居,一会儿去看她饲养的大鹅和鸳鸯,嘴里喃喃着重复着一句浓郁的鲁西南话:“亲人,俺的亲人, 恁可回来了,俺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妮儿了。今天,不许走,俺年岁大了,也做不出好吃好喝的,晌午就溜个馍给恁吃,烧锅糊涂给恁喝,恁陪俺吃顿饭,中不?”当听说我因故不能在她家吃饭时,三舅妈立刻起身从抽屉里给我装了一袋子鸳鸯蛋和鹅蛋:“馍不吃,一定要把俺的心意带回广州,给俺那个当兵的孙儿和他媳妇吃,听说,吃了鸳鸯蛋,俩人就会相亲相爱一辈子呐。”几番推诿不成,我只能带上舅妈强塞给我的一兜鸳鸯蛋。同时装进心里的,还有舅妈的一片心意。
作者和三舅妈
可是,这却成了我心中一份难以承载的爱的负担,以至于回到妹妹家,我整个晚上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来,我与三舅妈的交集也仅限于每次回婆家的礼节性拜见。我对三舅妈,真的不曾有过实质性的孝敬,而舅妈却心心念念地把我以及我的儿子都当成她的至亲记挂着。其实,舅妈的称谓,本身是属于当地调侃的三不亲范畴(姑父、姨夫、舅的媳妇)。舅妈说,舅舅生前一直都以我和爱人为荣,舅舅不在了,我们还能在百忙之中去看望她,她脸上光鲜着呢!舅妈的话,真是令不孝的我羞愧难当啊。
正清当日,我随同兄弟姐妹一起来到公婆的坟茔前,跪地喊一声“爸妈,儿媳回来看你们了”,泪水顷刻间便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按照当地祭拜的传统习俗,虔诚地呈上几份美食,燃一烛清香,烧几张冥纸,插一束柳枝,吟一篇祭文……以寄托我的哀思,这无关乎迷信与否,灵与不灵,只关乎我的心中的那份念想。
祭拜完毕,我起身环顾公婆生活了一辈子的“大黄楼”村。目光所及之处,仿若哪儿哪儿都是公婆的影像,东地里绿油油的麦浪里,留有公公春日播种的足迹;西边桃花盛开的果园里,洒有公公夏日除草耘地的汗水;柳枝婀娜的南河边,回荡着公公牧羊的吆喝声;北田金灿灿的油菜花海里,有公公喜获丰收时的笑脸;村中间的老宅废墟处,是公婆相依相伴烹煮烟火日子的身影……公婆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如幻灯片一般灵动在我的眼前。这不是恍惚,也不是幻觉,皆因公婆的生命已经与我脚下的土地融为一体。
脚踩大黄楼村夯实的土地,我想起了军旅作家胥得意的话:人故去后,只要有人怀念,这个人的便是永生不死的。
是的,公婆的生命并没有逝去,而是通过春日繁花似锦、秋日硕果累累的形式,在故土中鲜活着。
二老用一世不老的爱情和一生默默无私的奉献,给后人树立了人生榜样,在后人心中铸就了永恒,让我这个外来媳妇,因为公婆而越来越爱大黄楼村的一草一木!
世间真正强大的生命,都是熨帖着大地的,也正因为公婆把自己的根深植于大黄楼村的沃土之中了,子孙后代才会遥居他乡而不忘来时路,兄弟姐妹才会在清明、七月半、寒食节等祭拜的日子里相约来到“大黄楼”,寻根而聚;在慎终追远中,领悟传统文明,传承中华孝道。
今年的清明,因为我们的返乡祭祖,兄弟姐妹间的亲情更加浓厚了,大哥强烈要求我们住到他家:“爹娘不在,哥嫂家就是你们的家,家虽然脏点儿,但毕竟是自己的家,咋地也比酒店好。”大嫂长嫂若母般地时刻关心着我们吃啥喝啥,听说我爱吃鹅蛋,就到处寻觅着给我买鹅蛋,年近80了,腿脚走路本身就不方便,还愣是提着篮子,到春寒咋暖的田野里为我们挖荠菜;三哥三嫂原本是在京城带孙子的,却想尽办法先后赶回老家与我们团聚,三哥在三嫂没回村之前,执意邀我们到他的临时铁皮房里吃顿饭,说好的只吃一锅地锅菜,谁知真正去了,三哥竟然专门请了厨师,在简易厨房里烹饪出了16个涵盖天南地北的大菜;住在老年公寓的大姐、大姐夫,身体状况都不是很好,却在孙女的护送下,买来高端水果特地去大哥家看望我们;二姐和二姐夫,总是跟我有说不够的体己话儿,我们到哪里走亲戚,他们便踩着三轮车带上水果、肉菜,追随到哪里与我们同吃同乐;妹妹、妹夫不仅管我们吃住,还既当司机、又当向导,随时随地陪同我们在家乡看花看草、赏日出日落。
我们没到家之前,妹妹就为我缝制了暖心小棉袄,“中国好妹夫”知道我们爱喝茶,便在自家的烧柴堆里,慧眼识宝地挑出一个古老的枣树根,独家研制出了颇具艺术范儿的功夫茶海。
功夫茶海
…….
兄弟姐妹们用实际行动,集结发出的同一个声音便是:父母不在了,手足亲情还在。
清明山东行,让我收获了太多的感动,太浓的亲情,每顿饭都是就着爱意吃到撑,亲人间不经意的话语,常常感动得我热泪盈眶。我想说,我是幸运的,当年也没刻意挑选,我便嫁入了这个亲情满满的大家族中。公婆不在了,兄弟姐妹都给予了我们如父似母般的关爱与温情!我也毫无违和感地融入到了“大黄楼”村的民风民俗中,穿上妹妹为我缝制的小棉袄,如村姑般烹饪一日三餐!
笔下那个《高高的门邸,简易的房》,虽然已成废墟,但《那个叫大黄楼的村庄》依然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那即是我爱人生长的地方,也将是李氏家族世代守望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