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徐东,山东人,中国作协会员。曾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深圳大学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作品散见《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山东文学》等文学期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选刊》选用。出版有小说集《欧珠的远方》《藏·世界》《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欢乐颂》《旧爱与回忆》等。现居深圳。


大学毕业后,二十出头的我精力过分旺盛,每天下班之后难以忍受孤单无聊的时光,特别想要认识个女孩——实话说,我那时想的是也不不拘有没有爱情,就想和人家发生点儿什么。

尤其是在周末的晚上,一个人在小饭馆吃过晚饭,我会因为无法抵制心中的孤寂感到莫明的难过。

有一次我竟然在租来的空荡荡的房子里忍不住小声给自己说话。

那样反常,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为了掩饰失常,我从桌子上摸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喝了一口,然后又摸出香烟,叼在嘴上点燃。看着烟袅袅上升,就那样度过一段时光。

过了一会儿我又感到需要继续弄出一点声响,于是我用手指在木质的桌面上敲出声音,那种声音起初充满节奏,有些美妙,可后来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乱,让我越发烦躁——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而我却窝在自己的租房里孤独着。

如果走出地下室,我将重复昨天晚上的行走:在大街上,毫无目的,如同游魂。如果继续留在房间里,我也将是重复过去:看看书,或者发呆,然后睡觉。

我无所适从,不知怎么样度过难以入睡的时光——晚上八点钟,睡的话早了点,我想找一点事儿做。我不清楚要找什么样的事儿做,似乎什么都不想做。

如果有谁能跟我打上一架倒是不错,在我心里,或者说身体里有着那样的一股冲动劲儿,但是谁会跟我无缘无故地打上一架呢?

强烈地需要一个女人,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女人呢?想到女人我有点儿莫明地想要发火。因为我那时会看不起有那样潮湿的,需要爱与被爱的娇嫩情绪。我觉得爱没有理想之爱,女人我也遇不到理想的女人——我十分清楚女人会让我失去不想失去的东西,也清楚所有的爱情经过一段时间都会像花儿一样枯萎。

我和大学时的女友马丽在一起有三年时间。她让我发现爱情会让一个男人资产阶级化。我曾经想与马丽建立家庭,过平常人的日子,那时候我努力学习,甚至做一些兼职,与她租住在学校外面的一个四个院里,买来一切供我们生活和享乐的食物和用品,在注定要变成空气的谈话中度过一天又一天。

最终,我生命中固有的自由和孤独感让我背叛了爱情。当时我感觉大街上的漂亮优雅的女人都应是我的追求,觉着我应该尽可能地与那些看上去颇有些美妙的女人发生点什么,那可以为生命增添一些亮色,一点味道。

我需要那样的色与味,因为我哥那时已经换了若干个女朋友,可以说在他的感染下,当时我也想要成为一名诗人,想要有钱——但是从小受到的传统教育却又限制了我的自由思想和放荡的行为。

我生性腼腆,总是不知不觉地顺从平淡生活的安排。但我感到了压抑,总想要抒情化地生活,通过温婉或者粗暴的方式。如果一切言行都带有抒情的味道,我想要强调那种抒情,想活得有种超脱凡俗的戏剧性。

在白天我相貌堂堂,正儿八经,在每个人都在过的正常的生活中,我算得上是一位正常的男人。可是每当夜晚来临,我就想变成另一个人——我想脱下伪装,活得自我——其实我已经活得比平常人更加自我,可我觉得还不够。

每当我强调了孤独和那些莫名倾向于心理与精神上的需要时,我便会感觉到自己不够强大,也缺少应有的勇气。

时代生活的变化是多姿多彩的,那种变化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但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本获得那种变化给人所带来的快乐,因此在那种缤纷的变化中,我会越发感到空虚和无聊。

抒情是一种对生命对生活的热爱,每个人都需要抒情,需要渲泻——我感到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受到了压抑,每个人生命中具的弹性,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都会受到限制。

我需要抒情,需要寻找一种抒情的方式。

我走出出租房,高楼林立的城市灯火闪烁。

那是我所熟悉的,那些事物虽说具体,却又在我的感觉中过于笼统,无法把握。那些事物甚至会增添我生命中的孤寂感——使我想要远离城市。我曾多次那样设想过,但我要在城市中生存和发展,无法真正地舍弃城市去流浪。

我需要勇气,需要向夜晚,向整个城市,向一切人和事物敞开自己,需要无所顾虑。

我开始奔跑。

在奔跑之前,我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是晚上九点多一点。我一开始是慢跑,从地面上拔起的双腿,有点儿像电影中的慢镜头,当我发现这一点时,又强调了这一点,故意抬高了腿,把步子放慢,迈大,那样我的奔跑就变得夸张,有了某种行为艺术的味道。

在奔跑的过程中,我有些得意。我身体中的血液似乎像溪水一样,淙淙地在流,自然美妙得使我能感觉到。后来我乍开了双臂,感觉双臂划过细微的夜风,像鸟儿在飞。

只是,口袋里的钱夹、钥匙以及手机,在我奔跑的时候向下坠,似乎提醒着我不要得意忘形。

我加快了步伐,放弃了那种慢跑的感觉,渴望真正的接近飞翔的状态。

速度可以让我产生接近飞翔的状态。

很快我便开始大口地喘气,我想要发出声音——像中学时体育队的队员百米冲刺时那样大喊一声“疾”,或者“啊”!

但我找不到适合的词语来代表想要发出的声音。

另一方面,身边不断会有被我经过的人,如果发出怪叫,别人也许会把我当成疯子。

我还顾虑到别人对我的感受,我还不能完全敞开自己。

汗水流下来,我感到体力不支的时候,觉着自己真的得出声音了,不然的话我会感到难过——我为什么一定要有那些顾虑呢,我想喊为什么不能喊呢。

我最终还是喊了出来:“啊——”

喊声很快就消失四周的空气中,不过我终于是喊出来了,我为自己感到高兴。

我想,可以停下来,休息一下了。

我由奔跑改成行走,有些意犹未尽。

我走到一台自动售货机跟前选了一桶可口可乐,可乐“嗵”的一声从上面滑落下来。

我弯腰拾起,用右手的中指准备拉开拉环,在这之前我莫明其妙地想到应该仔细听听打开饮料时发出的声音。那个无聊的小想法,很容易就被实现——但我并没有听出什么,只是我那样做的时候仿佛说明了我存在的无聊。

我找了个台阶坐下了来,一边喝着饮料,一边看着从他面前经过的人。

我希望有单身的女孩从我身边经过——对于我来说,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与女孩说话,要与什么样的女孩说话,但已经开始那么渴望。如果有女孩经过,我跟人家说话这意味着什么呢?

我自然会想到暧昧的一面。那是真实的想法,不可否认。我多少为自己感到有些悲哀,觉着作为男人在女性面前,竟会显得那么无耻和无聊,太不应该。

不过,在晚上对陌生的女子讲话,我还从来没有那么干过。

我想那么试一试,想证明自己是否有勇气。

有一位女人从我面前经过,我在心底说——“嗨,你好吗?可以和我聊一会吗?”

结果我只是眼睁睁看着女人走远。

我不该与陌生女人说话,那样或许会吓着别人。

后来,我甚至想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话,那种想法让我觉得有点儿纯粹——可我为什么想要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话呢?

——因为我想说话,想要没事找事?

可是,当一位男人从我面前经过时,我还是没有勇气开口说话。

接着又有几个男人从我面前经过时,仍然是没有勇气说——或者我根本就不想说。

我感有一种空寂感折磨着我,使我有点儿想要发疯。

我真的想要找个人打一架了?我无法找到那个可以与我打斗的人,于是我朝着空气打了一拳。

我对自己有些失望,甚至有种想要哭的感觉。

为什么要哭呢?难过。

我站起身来把喝光了的饮料罐用力地摔在了地面上。

空空的饮料罐儿发出一声脆响后,在地面上跳了几下,滚到马路中间。

想到那饮料罐有可能让一个骑车的人摔上一跤,也有可能使那个人摔倒后被后面的车辆碰着,我走过去用脚把饮料罐踢到路边。

我又踢着那饮料罐到一个垃圾箱旁边,想通过脚把那饮料罐踢到垃圾箱里去,结果踢了半天我都没有踢进去。

后来我终于失去了耐心,弯腰拾起了那个已经变形了的饮料罐,把它放进垃圾箱里。

我慢慢地行走,想要想点具体的事,或者想想某个人,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晚上十点的时候,我迷路了,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照说那个地方我应该去过,但是却拿不准那儿是哪儿,在住处的什么方向。

四周的楼太高,街道横七竖八太过复杂了。

夜色如水,我又一次想到跑步。

我迈开了步伐,迈得高远,如同腾云驾雾,但很快就感到自己累了,停止了奔跑,蹲在地上喘着气。

隐隐的,我觉着有些窝囊,或许我应该有正常人的生活,放弃对女人的渴望,放弃思想一些事情,甚至放弃生命中的那份对人类的博爱——那种在众人之中存在的,隐蔽的渴望,重新寻找一个女孩,好好地与她相爱,好好地工作,建立家庭。

我朝着感觉中的方向继续走下去,走进了一家大型超市。

因为是周末,晚上十点多时超市里的人仍然很多。超市中花里胡哨的各种商品,使我感到生活气息浓厚,一个人在街道上奔跑行走的孤独感很快就消失了。

我喜欢各种各样的商品,如果有足够的钱我甚至也想开一个超市——我有过深入的想象,想着真的就有了那样一个超市——我有一间带玻璃的房间,可以用望远镜观察在超市购物的形形色色的顾客,而别人看不到我。

通过那种想象中的观察我一定会有所发现。那种发现可以勾通我的世界,进而可以使我写出优秀的诗句。

在超市中,那种在外面奔走的体验以及抒情的渴望,使我再度试着克服那种羞涩感,让自己鼓起勇气,品尝着免费的盘中饼干、五香牛肉、小纸杯中的最新推出的饮料,并尽量让自己享用得心安里得。

我用手抚摸新鲜的进口或国产的水果,甚至后来竟然在超市服务员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要吃的架式,变得调皮和无赖。

我为自己的变化而高兴,继续行走在超市里。

我试穿了漂亮的衣服,和价码不菲的皮鞋。尽管很好看,也非常合适,但我并不买。在试鞋时我竟然跳了几下踢踏舞,踏出的声响,引来不少人侧目。

我有些得意于别人的好奇目光,越发感觉自己正在进入另一条生命的轨道。

我在女人玲珑的内衣货架前驻足,拿起一件米黄色丝袜,想试试它的弹性。

我破开了包装,抽出丝袜,双手拉扯了一下,有位顾客们看着我怪异的动作觉着我十分搞笑,十分怪异。

她们在看着我,但我投入到对丝袜的关注中,并不理会那些目光。后来我把丝袜又放进包装袋里,放在货架上转身走开。不过我又走了回来,觉得破开了包装,应该买回家去。

我买一条我并不需要的丝袜。

我走在人多的地方,故意与漂亮的女人擦肩而过。

我在对经过的女人放电,我身体里有一种电一样的东西在放射。我甚至感到有女人回头看我,但是我并不回头,我想要给别人造成一种错觉——我是无意的,是纯洁的,高尚的。

每一次轻微的碰撞都让我感到与所有的人产生了某种联系,虽说那种联系微不足道,却使我快乐。

我从超市走出来,手中多了一个装着丝袜的盒子,我想要喝点东西,便又走进了附近的麦当劳,要了一大杯可乐。

我在麦当劳里坐了一会,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但我仍然不想回家。

麦当劳里有几个让我有心动的女子,她们白净漂亮,穿着得体好看的衣服,身材玲珑、苗条或者丰满,面带微笑或面无表情。我的目光移动着,望着她们,后来锁定一位女孩,希望她能看我一眼,但那女孩一直在低头喝着饮料。

一直到她离开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感到失望,跟了出去。

女孩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有一段路,我甚至故意超过了女孩,回头看她,可女孩仍然低着头走路。就好像我是空气一样。

我想过要与她说话,可我没有理由——我想过要把丝袜送给她,又觉得那样也不合适。

我对自己感到失望,脚步又慢下来,落在女孩身后。

走了挺长的一段路,直到女孩走进一栋公寓。

我望着那个公寓楼,直到看着某个窗口亮了起来。

晚上十二点多,我仍然不想回家。

我找了一个路旁的排椅坐下来,抬头望着天空。

路边的绿化树遮蔽了天空,目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想要发现点什么——我觉得自己太无聊了,甚至有点儿想要痛哭一场。

我把丝袜从盒子里抽出来,用手试了试丝袜的弹性。

我想,如果把丝袜放在这椅子上,然后离开,会被谁捡走呢?那是一件完好的商品,质地不错,花了二十多块钱,一定会有人拿走。但是那对于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整个晚上,都是我一个人在表演,我觉得挺没有意思——想到那儿,我用丝袜缠住了自己的脖子,做出要吊死自己的样子。

当时我有些恨自己,我第一次认真想到了死——我并不是真的想要死,只是想体验一下死,或者给自己做一场关于死亡的表演。

十二点之后街道上行人变得稀少,车辆已不太多了。我把两条丝袜系在一起,一头系了一个小石块,然后从排椅上站起来,又上到排椅上,踩着排椅的靠背,让丝袜在我抛出的弧线中准确地穿过树杈,然后垂到我的手中,我调整好长短,打了一个结。

如果在北京城中用丝袜吊死在马路边,那可真是件大新闻——我想到这一点有些激动,心想,不管如何我得试一试,如果真的死了,以后再也不用上班了,也就再也不用忍受别人颐指气使,也不用感到孤独和无聊了。

于是我把脖子放进了结好的圈套里——我想那么试一试,我现在都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使我迈出了那戏剧性的一步。

有一位路人在灯光下看到我做着奇怪的动作,可能一时不清楚我意欲何为,因此也没有上来阻止。

我想,这真他妈的没意思,于是我又把脖子从丝袜结成的套中缩回来。

我从排椅上向下跳时摔到了,我听到那个陌生人发出了一声惊叹,“呀”,然后他见我从地上能爬起来,便快步走了。

大约在半年后,在我二十六岁那一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里,我终于鼓气勇气,和一位后来我知道叫方佳佳的,身材苗条,肤白,穿着翠绿色连衣裙的漂亮女孩认识了。

当时方佳佳在大街上飘然走过时吸引了众多男人爱恋的目光。当然也包含一些色欲的目光。

她走进公交车站台,我也跟了上去。

她走进公交车,我也跟着上了那辆公交车。

我站在方佳佳的侧面,装作不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我感觉到她的眼神清亮明媚,像处于放电的状态。

她的嘴唇红润性感,让我渴望一吻。

我感觉到她那样的女孩在百花盛开的春天,需要更多纯洁的,脉脉含情的目光的注视,需要像我一样的青年男子去追求,去爱恋!

我甚至在心里说:“啊,美丽的女孩,我们立马开始谈情说爱吧!”

那时,我甚至不能明目张胆地与她对视,只能偷偷地看她,一眼接一眼的,怕她发现,又渴望她知道我在关注她,甚至在爱着她!

后来她下了车,我也跟着下了车,悄悄跟在她身——我感觉自己像个心怀鬼胎的男人,也讨厌悄悄跟随在一位女孩的身后,但我知道必须如此才能够与她产生联系。

方佳佳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踪她,回过头来看我,我装腔作势地把头扭向别处。

她继续走路,我开始后悔自己的表现——我应该把多情的,带着爱情的目光投进她的目光,阳光一样撒进她的心底。

“亲爱的,”我在心里说,“我知道,我感觉到,你需要爱情,而我也需要,我们都需要,既然是这样,我看,我们应该认识一下?”

方佳佳在路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我若无其事地走过她,又回头看她。

我看见她也正在看我,四目相对时我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认识怎么就那么难呢?在世俗的世界里,与陌生人说话便是轻薄,我该怎么办?

我甚至想,以后我是否可以在工作名片上打上一个头衔:单身!

是否可以再加上这样的一小行字——未婚女子请火速联系我!

我需要爱情,如果有适合的女子也需要,那该多么好啊!

黄昏的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透着喧哗热闹。

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在大街上走过。

我带着一股懊恼,幻想变成一股清风在他们中穿过,尤其要穿过那些漂亮的,渴望爱情的美丽女孩的身体,去轻轻拂动她们那颗惟美且又火热的心。

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摸了摸因为渴望爱而有些发烫的脸。

我无法在变成一股清风——但我可以回转身,重新走向她。

我又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我在心底已鼓起勇气要对她说话。

说什么并没有想好,也许正是因为没有想好,以至于照着正常的行走速度又不得不走过她的时候,我几乎要绝望了。

我喜欢她为什么不能大胆地与她说话,与她立马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我几乎恼怒了。

我转过身来时,表情一点也不自然地,甚至挂着虚假的微笑,在面对着她。

“你好,我,我们——我想认识你,对你说话……对不起,现在我终于是对你说话了……”

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她性感迷人的粉红色小嘴微微张着,清亮的眼睛里流露出迷惑不解的光芒,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我。

我因为害羞,白净的脸上红红的。

我用清亮的眼神告诉她,我并不是一个坏人,只是喜欢她,想认识她,如果有可能的话想,最好能和她谈一场恋爱。

她不说话。

我看着她说:“对不起,我知道太唐突了,我不该和陌生的你说话,但是……”

“没关系。”她笑了,花儿一样。

“我,我可以和你认识一下吗?”

她点点头。

真好,我们坐在了一起。

我那时是一位诗人,那种想要恋爱,想要爱着全世界的冲动使我变成了一位诗人。

我清了清嗓子说:“这么说吧,我,我找你找了好久,才偶然遇到了你。从第一眼看到你的那一刻,时光倒流,似乎是从发稍流到脚趾,又从脚趾头流向头发稍,过去盛在我生命中的所有关于爱与美的事物都复活了。它们是花与叶,是鱼与水,是鸟与天空,是少男少女的甜美微笑……

“有一股充满爱意的暖流,在我的生命中汹涌地流过,那种流动带动着我的脚步,让我跟着你,一直走,一直走。我简直不想要停下来,就那样跟着你走下去,但是你却不走了。

“你发现了我,可能会觉得我是个不怀好意的坏人。可我知道自己得退回到现实的层面来,得给你说话,通过说话来认识你,与你建立联系,不然你将会与我错过。

“我们需要建立的一种联系,是爱的可能性。我不想放弃这次机会,我们是自由的,心灵大过天空和海洋,而爱是一切,使一切都有了新的可能。

“我们应该享有爱情,用爱情照亮彼此的小世界,照亮彼此孤单的生命。但我生命中明显地感受到一种世俗的力量,那种力量让我羞于主动和你说话,因为这意味着我的轻薄和冒昩……

”你知道吗,正是这种存在让我感到恼火……”

她有些吃惊地笑了,然后打断我的话:“您是位诗人吧?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没错,我是个诗人。我理解您所说的听不懂,您是谦虚,或者是在开玩笑,不过我不介意……如果可以,以后我每天给你写一首情诗好吗?”

她笑着,看着我,像看着一个笑话:“我欣赏不了诗,实话说,我更希望有人每天都能给我几张钞票,而不是诗!”

我不相信如花似玉的美人会说出那样缺乏诗意的话,但另一方面又觉得那再正常不过。

我看着她,内心里还是想要模糊一下现实,我说:“也许,你有你的道理……但我并不认为金钱就是你这样美丽女孩的追求。难道说一份诚挚的感情和一沓钞票摆在你面前你会选择……”

她抢过话头说:“钞票,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钞票,爱情必需建立在物质基础上!”

我无可奈何地说:“当然,物质决定上层建筑,爱情——但我相信清水白饭的爱情更加朴素和珍贵……你说呢?”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从我的眼神和身上看出并感受到我的虚幻与理想主义,她通过分析知道我的存在,我的未来,一定和她是背道而驰的,所以她及时站起身来说:“对不起,我还有事情,再见!”

我很快感受到,现实非理想。

我想放弃了,但她的美丽又诱惑着我——而我的肉体同样需要异性的肉体,莫明希望通过爱欲来触摸另一个灵魂,满足生命虚空的存在。

稍稍停顿了一下,我回到现实。

我与她短暂的交流让我对她的幻想变得支离破碎,但即使那样我仍然怀着希望,希望两个人一旦建立了实质性的关系,我又可以重新与她谈谈人生,谈谈理想,谈谈诗歌。

我用手摸了摸发热的脸,脸似乎发生了变化,主要是神情不再虚无飘渺得如在梦中——我的话也几乎完全是现实主义的了。

我为了掩饰自己,轻轻咳了一声说:“别走,请再给我几分种时间——我是在试你,明白吗?一味追求理想,强调灵魂的理想主义者在这个具体而功利化的现实世界上是应该受到鄙视的!

“我不是一个诗人,这辈子不是,下辈子也不想成为诗人。实话对你说吧,我爸爸是政府部门的高级干部,我妈是知识分子,是北大的著名教授。我毕业于北京大学,现在做进出口贸易,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公司,规模不是太大,但收入还可以。

“也许是生活条件太好了吧,总是找不到一个让我动心的女孩。你让我心动,给我真实的感觉。有些女孩口是心非,我最讨厌那些嘴上说不爱钱,事实上见了钱比见了她妈还亲的女孩……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带你到我家参观一下!

“不要告诉我你有事,有什么事能比我们相互了解更重要呢——重要的是,我喜欢你,我们完全有可能成为一对恋人!”

她好奇地看着我,觉得我有些不可思议。

她不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但对我产生了兴趣。

再说,她看着我,感觉我并不像是骗她——她眼里的我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穿着得体,眼神明亮坦诚——而且我是精心打扮过的,为了吸引女孩,精心打扮是有必要的。

她心动了,犹豫着说:“真的吗?”

我想到自己租住在一个简陋狭窄的小房间的现实,觉得现实和她对我的期望实在是相差太远了。

不过,我不想放弃她。

我想要有力地支配我们之间的关系,让我心动的女孩认识我,了解我,甚至是放弃她的认识,爱上我。

即使不能够,我也需要做一个尝试。

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一个人枯燥乏味的生活了。

想到这儿,我点点头说:“请跟我来吧,我住的地方并不远,去我哪里看一看,然后我开车送你回家好吗?我的车在保养,这会儿可能快好了!”

她犹豫着,显然对我产生了好奇心,最后她说:“好吧!”

我们打了一辆的士,不一会就到了。

下车,一步步接近我的住处,我在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安。

为什么要骗她呢?

把她骗到租房里又能怎么样呢?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自己住处,有点鬼使神差一般,又好像我的心里有个小小的魔鬼,命令我犯点儿错误,以充实乏味的自己。

同时我又有些恨她,为什么不相信我的真话,却偏偏相信我的谎言呢?

当我把方佳佳带到住处时,她不相信那便是我住的地方了。

我把门关上了,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真的,我平时是个真诚坦诚的人,这一点我不用谦虚,那是真的。不过那时我感觉到自己不真实了,我甚至感到自己在变成一个坏蛋。

我说:“坐吧,这就是我租住的地方,请你坐下来,我重新为你解释一切。”

方佳佳疑惑地坐在一张破旧的沙发上,诧异地望着我——我的外形的确是欺骗了她,如果我们两个是出于某一个熟人的介绍,说不定她真的会接受我,和我谈恋爱。

我说:“你是非常漂亮的,看到你我就像看到了整个春天,不,这么说吧,就像看到了爱情。

“当然这有可能是我的错觉。

“不过我得向你说明我的感受——大街上有许多漂亮的女孩,她们也有可能会让我产生爱情的联想,但是你却与众不同,因为你让我的心跳加速,脸红发烫,神不守舍。

“不可否认,我喜欢上了你,甚至现在还在强烈地爱着你。当然这是单方面的,我的心告诉我,这是真的。我请你不要考虑太多别的现实层面的问题——我刚才是骗了你,我虚构了我的家庭、工作,请你原谅!

“其实我有一份收入还可以的工作,我喜欢诗歌,在将来也有可能会去做生意,变得很有钱——如果你喜欢钱,喜欢物质生活,那么我将来也完全有可能为你去创造那一切。

“请你相信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我只想把你带到我的生活中来,坐下来,在两个人的空间里谈一谈。

“我们现在面对面,是真的,不是做梦。做梦没有危险,但是现在我们有危险——这要取决于你的态度。你喜欢物质这没有错,我现在没有,没有你想要的物质生活,但我却又想和你谈恋爱,怎么办?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我现在不是很放松,我对你的笑是假的,你如果是个知性的、智慧的女孩,你可以化解这一切——请让我放松,让我真诚地对你微笑!”

她没有想到我会是那样的一个男人,自从她跟着我走进简陋的小房间,她的心跳就开始加速,就在不安地有着各种猜想。

我对她说的那一番话,让她一时无法去理解,只觉得我不可靠,骗了她,是个无耻的混蛋。

怎么办?

她是想一走了之,但她感觉到没有那么简单。

她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如何去说,因此只好坐着,看着我,想从我的脸上看到在接下来的时空中自己是安全的。

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请说说你吧,你来北京多少年了,做什么工作的?向我说说自己好吗?我给你倒杯水!我们就聊聊天好了,你别担心!”

方佳佳沉默着,过了一会,从我手中接过水,又放在身边的桌子上说:“我叫方佳佳,是四川人,家是农村,我下面有三个妹妹,有两个还在读书,父母身体不好,家境条件也不好。我高中毕业之后来的北京,在北京已经四年了,现在在一家公司做文员……”

“嗯,请问,你有自己的梦想吗?”

“我现在不知道了,以前应该有过吧!”

“有爱好吗?”

“我曾经想成为歌星!不过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个条件,也没有那个机会。我现在的想法很简单了,就是在北京能待下去,能赚到钱……”

“你想过将来要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吗?”

“我很实际,要找个经济条件好一些的吧,因为我的家庭条件实在太差了!”

“完全可以理解!”

“我还有事,有时间我们再聊好吗?”她站起身来说,“虽说你骗了我,但是我觉得你人并不坏!”

“是的,我不坏,我也知道。但是我骗了你,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会骗你!”我也站起身来用请求的语气说,“请再聊一会吧,我知道你在我这儿会感到不安全,但是真的,请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我想对你说的是,尽管你是个普通的女孩,便你的确吸引了我。如果不是春天使人变得多情得可笑,黄昏使人孤独得可耻,我对爱的渴望过于激越到无法自制,现实生活让我无所适从,那么我相信我们是有可能成为恋人的,我真的愿意和你在一起……”

“可是,我真的得走了!”

“你要正视你自己——我可以拿我的身份证给你看,我不是个骗子,也不想骗人。我只想创造和你认识的机会,争取我们在一起多一点时间相互了解。我知道我们现在还没有真正达到相互了解,你这么走了,我们可能以后再也不会联系了。

“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在我们都需要恋爱,都需要在这个城市中获得发展,需要努力前行的时候。

“我想成为一个诗人,这没有什么关系,当你了解了自己,其实你也可以成为一名诗人,甚至成为一首诗。这个世界充满矛盾,人与人之间有着一种陌生感,但是如果我们够强大,愿意去理解去认识去化解这些,我们就可以生活得更好……”

“我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真的!”

“你这么说,我有一种很快就要失去你的感觉!”

“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你实在,实在现在要离开,那么我对你有一个请求!”

“请说!”

“我想拥抱你一下,可以吗?”

方佳佳犹豫了一下。

我真诚地望着她的眼睛说:“这还是一个诗人的感受,一种爱着一切的感受!你也许理解不了,但是没有关系,请你接受我的拥抱吧——我就像一片绿叶一样,拥抱你这朵花儿!”

她看着我,还是很难理解,不过她点了点头,同意我拥抱她。

我笑着说:“我是纯粹的,但这种纯粹很难被人理解。不被人理解的纯粹在这个世界上还会被人觉得无聊,真是对不起——我可以这么说吗,我想吻你一下——我为什么这么想,我也不明白——我知道我无法对你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尽管我也想,因为我们都是肉体凡胎,都会有着对异性的情欲,但是这一点我可以克制……”

她不说话,她在试着理解我,最后她发觉还是理解不了我,觉得我的存在,我的世界是和她没有关系,她与我面对面在一起的现实那多少有点像个梦境。

我迟迟没有去拥抱她,似乎还想要向她说明我,希望她理解和接纳我,给予我所渴望的爱情。

在某个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特别笨拙无辜——因为她不能像我那样,对我提出拥抱或亲吻的要求,不能模糊自我与外界的关系,理解接纳我,顺应一切。

我知道她有她的命运,在城市中,在她的生命背景下,在她的感受中。

如果她与我熟识,真正了解和认识我,或许她也会选择我,那怕将来是个错误,也无怨无悔。但我们认识不久,我的表现又是那样的超越常规,她不敢贸然去接受什么。

在她的心里,我不是可信的,我对他花言巧语,目的是什么她还不是很清楚,爱情有可能是借口——说不定我是一个色情狂,是一个罪犯。

“只是抱一下吧,好吗?”她有些无辜地说,“我真得走了!”

“如果你在心里还没有接受我,你不想,只是抱一下没有什么意义。我是个美好的人,但我也感受到不知来自何处的危险,我有一种替在的暴力倾向。我会为自己的行为,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恼怒——因为我不甘寂寞,总想着去说服和改变别人和这个世界,与我达成一致。

“显然这是理想主义的——亲爱的,请充许我这么称呼你,也请充许我这么说——也许我爱上你,喜欢上你,仅仅一个错觉。但是亲爱的,我真是对不起你,我竟然无法克制对你的情感,也无法冷静理性地打开门,送你去想要去的——你的生活理。

“真是对不起,但是现在天色黑下来了,你一再说你有事,要走了——你走向哪里呢?

“当你走后,我又该如何面对孤独的自己?

“当然我不该想这么多,但那是可以想见的事实——我们都孤独,都渴望爱上一个人,爱着这个世界,而那个人我们还不能确定是谁,这个世界又是显得那么冷漠无情……

“你想过要和一个男人做爱吗?不要怕,你告诉我真实的想法!”

她有些生气,觉得我是在用语言调逗并侵犯她。

“对不起,我要走了!”她用坚定的语气说。

我不依不饶地说:“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因为我想了,想要通过与你做爱来模糊我们之间的现实,模糊灵魂与物质,现实与理想的界限!请你回答我好吗……我几乎难过得要哭了,你不能体会一下我的心情吗?”

我真的流下了眼泪,但自己后来也感觉到了,我似乎是在通过眼泪来试探她的反应。我的纯粹是极其脆弱的,是不可靠的——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她看到我在流眼泪,觉得我是不正常的、危险的,很有可能是个有心理病的男人。我骗了她,要与她拥抱,亲吻,又要与她做爱,这,这简直是变态么!

她失去了耐心,迈步走向门口,想要离开了。

我从她的身后紧紧抱住了她。

她生气地说:“放开,放开我!不然我就喊了!”

我有些恼怒,觉得眼泪白白流给了一个不解风情的人。我为她不回答自己的问题,为自己爱情的想象在现实中受到的挫折感到恼怒。我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然后动手解她的衣服——千真万确,我当时就是那么干的。

方佳佳不敢真的喊,她可能怕我有过激的行为。

我呢,一边解她的衣服,一边说:“不要让我难过好吗?也许你觉得我变态,可是我不这样理解。我有真实的欲望,想要与你做爱。我更想征服你的心灵,想清楚什么叫爱情,因此我想,并且不得不脱光你的衣服,想要看看你在我眼里真实的模样……”

方佳佳不停地抵抗,紧张难过地哭了,求我不要那样,但是我需要一个结果。

她的衣服太少了,很容易就被解开,脱掉了。

她把双手抱在胸前,身上只剩下一条粉红色的内裤。

我退后了两步,看着她,感觉她并没有秘密。她是个女人,身材不错,身子挺白。我用手摸过了,也挺软和的——她让我想起从前的同居过的女朋友马丽,但我知道她不是马丽。

似乎为了一种公平,我也脱了衣服,赤条条地站在她的对面。

她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莫明其妙地说:“看我,请看着我好吗?”

她不敢看我,同时也在想着该怎么样脱身。

我叹了口气说:“你放心,我会让你走的,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你难道不想要和我做爱吗?为了我对你的喜欢,对你的欲望,也为了求证一下理想和现实,物质与精神之间的存在关系?如果你感到我可怕,十分抱歉,我不得不对你说的是,我并不清楚今天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她小声抽泣。

我不再说话,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似乎是让沉默告诉她,我并不想真正要和她做爱,而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打破我们之间的那种距离,那种与生命的渴求不融合的生硬的现实。

后来我开始穿衣服,一边穿一边说:“对不起,你也把衣服穿上吧,穿上衣服以后,我希望你能主动拥抱我一下,我甚至不奢望你的能亲吻,然后请你离开——你不是喜欢钱吗?今天我会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当然,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去告我,因为我的确侵犯了你!”

她穿上衣服以后,并没有离开。

房子里紧张的空气消失了,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呼吸。

她终于像是有些理解了,惊魂未定地说:“对不起……但是,我谢谢你……”

我笑了,为她说出的那句话。

我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钱,那时我刚发了工资没多久,花了一些,还有两千多块,我要全都给她——想以那种方式来弥补她所承受的惊扰,也让自己回到现实层面。

我说:“也许我永远搞不清楚什么叫爱情,但是实话说,我觉得你真的该和我发生爱情,用我们的身体来试一试是不是爱情,通过身体来唤起我们的灵魂,看看我们能不能让灵魂相互感到抚慰和幸福。当然,也许我是假想了你与我之间的关系,可是为什么不能这样呢,关键是你遇到了我这样的人!”

方佳佳拒绝了我给她的钱,想了想对我说:“谢谢你——希望你将来能够找到你的爱情,加油!”

“我真的想给你,这么说吧,我们之间就像演了一场戏,这是你的出场费!”

“你还是拿回去吧,我走了!”

“我是真心想给你!”

“不,我不需要,我得走了,再见!”

“我去送你!”

“不用了,谢谢……”

我把方佳佳送出门,在等的士的时候,我终于又抱住了她,然后用手捧住她的脸,望着她的眼睛,亲吻了她红艳艳的唇。

她没有躲避,默默承受着我的吻——我真希望她能享受我的吻,但我不敢确定。

车子来了,她上车时给我挥了挥手。

我呆立在路旁,心里有着满满的伤感,且认为无人可以理解和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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