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景新 | 小河悠悠
花洲文学
文学的百花洲
小河悠悠
文|马景新
镇子西边有条小河。小河很小,像一条纤细的白色丝带从绿色葱笼的远方飘然而来。 小河是条季节河,只有在夏天雨水充沛的时候才会变得丰盈起来。那天,她说,她喜欢这条小河,她喜欢小河夏天的生动。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
夕阳西下,晚霞如胭,涂抹着小河岸边的青草地。不远处的小学操场上人声嚷嚷,有人在打篮球。我独自坐在河岸边一棵垂柳下画画。
我画画的不错,在镇上小有名气。我用钢笔画垂柳,画小石桥,画河中的芦苇,芦苇上有野鸟掠过。
她走过来了。 她轻轻走来,悄悄站在我身后。我察觉了,回头看她。她莞尔一笑,弯下腰看我画的画。问我,鸟在哪里啊?我怎么看不到鸟呢?我说,刚才还有呢。
为了证明给她看,我站起身来,拣起石块,抡胳膊扔向对岸的苇丛。就有几只水鸟“嘎嘎”叫着,从苇丛里拍打着翅膀飞起,弄乱了一河白色的苇花。
我说,你信了吧。她又笑了,我没说不信啊。她接着就说了以上那句她喜欢这条小河的话。
她说话的时候,两手玩着胸前长辫的发梢,圆圆的脸庞闪着白皙的光泽,微眯眼睛,望着小河的远方。远方,天水一色,小河正染透了落霞。
小河的确很生动,她的脸也很生动。我想把她画下来,但没有,因为我不会唐突地去画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
我喜欢她说的关于小河很生动的话。“生动”是文绉绉的语言,村里的那些女孩都说不来,她们只知道嘻嘻哈哈的闹,只知道说什么花色的衣服好看。
我记得那天她穿着一件素色的连衣裙,裙子上是那种淡淡的看起来很雅致的小花。那时候农村女孩很少有人穿裙子,她穿着裙子就很特别很显眼。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从大城市来的,是镇上中心小学才来的音乐老师。
镇子是普通的村庄,有点景色的地方唯有这条小河。她和我一样,喜欢在夏天的傍晚沿着小河走,于是就又遇到几回。
开始,她保持着少女的矜持,自顾自的款款而去,但我知道她在注意我。有一次,已走过去了,我回头看她时,她也正好在回头看我。双目相对,她就笑了,我也笑了。这一笑再见面时好像就没有了拘束。
那时候我是农村青年,白天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傍晚收工后才有点空闲。我回到家里,丢下农具就往小河那边跑,总想遇到她。有时候她不在,就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实际上即使遇到了也没有多的话可说,就是相互笑笑,然后就一前一后地沿河走,就想起啥说啥。大多时候都是她问我答。
她问,镇上有好多回族人呢,你也是回族吗。我说是。她又问,回族为什么不吃猪肉啊。我说,猪脏。她反问我,难道猪脏肉就脏啊?我回答不上来,她笑了。她好像是怕我难堪,就又说,回族不吃猪肉是一种风俗习惯吧。我说,是,反正大人们从小就是这样教导的。她就又笑了。
于是我就给她讲回族的风俗,她饶有兴趣地听着。听着听着突然冒出一句:你的声音很有磁性呢。我不懂得什么叫磁性,就问,是音乐术语吗。她笑了,就是好听。我说,还没人这样说过的。
有一次她问我,你怎么学的画画。我说,没学过,就是爱好而已。她说,这个爱好很好,它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质。怪不得,我总觉得你跟农村青年不一样,还以为你是城里下放的知青。她说这话,我听起来心里很高兴。
河岸边有一块白色大石头,静静地依河突兀而立。她问我是咋回事,我说,那叫望夫石。她就要我给她讲望夫石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相爱的年轻人,男的打仗去了,女的每天就站在那石头上,望着情人离去的方向痴痴地等。等了一年又一年,男的一直没回来。有人捎来信说,那场战斗很惨烈,死了很多人。但那女的不信,就一直等。一年又一年,男的还是没回来,后来那女的就变成了一块石头,至今那石头上还留有一对深深的脚印。
她听了我说的故事,半晌没说话。然后就要我拉她登上大石头,要看那石头上的脚印。她站在石头顶上,向小河的远方眺望,久久地,一动不动,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眼里似乎还闪现着泪花。我站在那里看她,觉得她很美,就像那望归的女子,在霞光余晖的映照下,她站成了一幅优美的剪影。我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画本,用速写定格了那美好的画面。
河边有一大片青翠茂密的竹林,她最喜欢在落日的黄昏,踏着落叶,走过那条幽深曲折的林间小路。
轻风吹拂,竹林摇曳,四周没有人影,小路又弯又长。四周的鸟叽叽喳喳,鸣叫得很热闹,却看不到鸟的踪影。她压低嗓子轻声对我说,你喜欢这种感觉吗。我也压低嗓子轻声说,我喜欢。她就上来一把挽起了我的胳膊。
那是我这个二十岁的大小伙,生来第一次和女孩子这样亲近,我感到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两个人不说话地走,那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很美妙的感觉,那感觉深深地印在了心里。
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很愉快,再繁重的农活也不觉得累,我总惦记着小河边傍晚的约会。本来常在一起玩的伙伴们感到奇怪,就说我,近来你是咋的了,你总往河边跑,那里好像有你的魂。
那时候,在农村人眼里,城市姑娘是很高贵的,特别是一名洋气的女教师,更是像公主一样了不起。我和她的交往,从不敢有过什么妄想,我只是喜欢和她那种见面笑笑的感觉;喜欢她说的那些关于小河很美的话;喜欢和她一起走过那无人的竹林;还喜欢一边沿河走,一边和她一起轻声地唱流行的电影插曲;或者,什么也不说,就坐在小河岸边,沐浴着霞光,默默地看着大夕阳沉入小河的远方。
夏天很快过去了,秋风咋起的时候,有一天,她突然走了。
那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靠在我画画的那棵垂柳下等她。我远远地望着操场边学校的那个小角门,她每次都是从那里像一只蝴蝶一样飞过来。
身边的小河在静静地流淌,岸边垂柳在风中轻轻地摆动,直到小河在暮色朦胧中剩下了一条闪着光亮的飘带,她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就这样,一连两天都没见到她了。我郁郁寡欢,很有点失落。我想,明天,无论如何,我也要到学校去看看,她是怎么了?她该不会出啥事吧?
我到学校去找她。和她住在一起的民办教师,转交给我一封信,并告诉我说,她已经在两天前走了。女老师递给我信时,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我,还有点诡笑。她问我,你们认识。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心里有点后悔,一个夏天了,怎么就没问问她是哪里人,她叫什么名字呢。
我拆开了那封叠成燕子的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开头没有称呼:
我打听过你的名字,却从来没用过,我还想保留着那种感觉。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母亲病了,我要急着赶回去。与你在一起的时候很愉快,谢谢你给我画的速写,我会珍藏的。也许我还会回来......
鲁丽 即日草
原来我只听学生们喊她鲁老师,看了信这才知道她叫鲁丽。简单的几句话我反复看了好多遍,特别是后边的省约号,叫人无限遐想,那会是什么意思呢?
后来,村上的年轻人就传说我和鲁老师在谈恋爱。我知道那是她同室的女教师传出去的。那时候,在农村,不是非常关系,一个女的是不会轻易给一个男的写信的。
我再见到那女教师就不搭理她,我觉得她要她捎信是一种信任,她辜负了对她的信任。何况,那怎会是恋爱呢,我觉得那是一段纯洁的友谊。
后来我知道了她的一些情况。她是上海人,父亲是一个什么官员,犯了什么错误,母亲也随她父亲去了一个劳动改造的地方。当时正是文革动乱时期,她来到这里,是投奔她在县城里高中当校长的姨夫来的。
从那以后我一直没再见到她,也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我经常一个人坐在岸边那棵初次和她相遇的垂柳下,反复看她留下的那封简短的信。静静地回忆着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后来,世时变迁,我离开了乡村,那段往事在岁月蹉跎里也就渐渐忘却了。
时事沧桑,许多年过去了,今年夏天我又回到了那个镇上。尽管已是鬓发如霜的年岁,情感世界饱经风雨历练,早已心如古井波澜不惊,但触景生情,那段久远的回忆从心底泛起。我就又想起了那条小河;想起了那段青春时光的美好情愫;想起了她说过的关于小河很美的话;想起了她当时眺望着小河的神态;还想起了她留给我的那封我曾经收藏了很久的信。我在想,如果当年她果真去而复返,结果会如何呢?
晚风习习吹来,我独步小河岸畔,在夕阳如火的晚霞里慢慢走去。小河还是那条小河,静静地,缓缓地从远方悠悠而来,悠悠而去。当初我画画的那棵垂柳竟然还在,虽然已经高大粗壮,但仍然不失飘逸俊秀的风姿。万千柳丝,迎风依水,轻盈阿娜。青翠的枝条柔曼地浸入河水,流动的河面就激起了一圈细微的涟漪,那波动着的涟漪随着清澈的水流拉得很长很长……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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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马景新,回族,河南新野人。网名:飞马千里,识途的老马。爱好旅游、摄影。闲暇时光,喜欢骑上自行车去丈量大地。没读过多少书,却爱用文字留下生活的印记。一路走来,且行且吟,自得其乐。才疏学浅,无甚建树,文学爱好者而已。文章多是写给自己看的,当然,如果能在饭后茶余得到朋友些许青睐,便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