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尔古丽作品:没有出嫁过的寡妇(二)
枸杞文学
01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尽管有秦媛,夏春每天还是在思念着京城的家、和爸爸妈妈。失去的总是那些岁月,在记忆中闪烁着永不可及的幸福的光芒。远离了北京的生活使夏春心灰意冷,犹如被斩断了根。他的根盘根错节,探深扎在京城的土壤。无根的生活使他一天比一天虚弱,他肝气郁结,心焦意躁,事事不顺他的眼。他动辄发怒,状如泼皮,使夏家的丫头婆子们避他如避虎。支撑他不被水泉镇和弘妍吞没的,就是他的丫鬟秦媛。她是他的眼睛和翅膀,是他的日月星辰。一个15岁的少年,规律而干净的京城生活留给他的记忆深入血脉。北京在他的血脉里流,如滚烫的血,烧灼着他。
夏家大院是他的囚牢,水泉镇的学校更是一座监狱。刻板严格的学校生活是他最厌恶的生活。在这样心情糟糕的日子里,他的上学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是奶奶下决心要使野马佩戴髻头,把改换夏家门庭的决心重压在夏春的肩膀上,那种决心何其强烈。古老的夏家大院,创造出锦衣玉食。满头珠翠的祖母,统统体现了她的这一厢情愿。夏春不能像她一样,在婆子丫头们的服侍下生活。他以前上的是京城里最好的新学校,母亲马莉请了最好的古汉语老师做他们的家庭教师,教他吟诗做赋。母亲要自己精通声光电化,也要他学会儒雅。这是母亲也是他的人生理想。
但是他的这一理想遭到了强烈的毁灭。夏春开始厌恶书本,厌恶学校,更厌恶那个说话摇头晃脑狗屁不通的遗老。他袍子上的气息是暖烘烘腐朽的气息。夏春并不是那种淘气贪玩的执裤,他毫无恶少气息。他只是无法使自己和夏家大院的理想相容。他生来不是一个背叛者,他无法背叛北京。他的血液是母亲儒雅血液,灵魂是崇高无比的灵魂。现在,夏春在课堂上听到先生讲的话十句有九句听不懂,老师不会说普通话,偏偏要学着说普通话,所以说出来一团糟,老师的提问一问三不知。没人懂得这对于他是一种怎样的伤害。没人懂得京城生活培养了他怎样的自尊。逃学是他唯一的出路。他早出晚归,独自在水泉镇流浪。他一个人的足迹遍及镇子的每一个角落。那些足迹沉默又忧伤,充满缅怀。
夏春有时想: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双手插在学生装的裤兜,郁郁寡欢,他眼中的水泉镇苍白又灰暗。没有繁花似锦的春夭,没有层林尽染的秋李,只有灰色屋脊上摇动的青草使他心生惆怅,灰色屋脊上的月色混浊没有灵性。水泉镇的大街小巷深似海,他一个15岁游荡的少年就像一个脱钩的钓饵。秦媛是怎样误入自己的生命中,至今仍是一个谜。可细细想这毫不奇怪,误入歧途是他惟一的归宿,否则,他怎样从水泉镇从他厌恶的生活中消失?煤油灯笼一盏一盏、一团一团,温暖了夏家大院的黑夜,它们貌似温柔的红光诱使他步步深入,挺而走险。夏春在一个夜里,打开窗户把窗外的秦媛拉了进来,煤油灯下,秦媛使他着迷。他听她讲自己的身世,会忽然涌出眼泪。他多么喜欢她的纤纤十指,它们细嫩如草叶。秦媛用眼角瞟他,忽然红了脸。红了脸的秦媛使他心里一软。秦媛走路轻手轻脚,缩着肩,鼻尖上挂着细密的汗。秦媛的样子不知怎么使他想起童年时妈妈马莉给他讲到的《灰姑娘》。他就是挽救灰姑娘的白马王子,他们开始拥抱。他忍不住把这感觉对秦媛说了,他说:“秦媛,你上辈子是不是一个灰姑娘?" 秦媛回答说:“不是,我上辈子是个恶人,做够了孽,这辈子才这样倒霉。"
秦媛从小死了娘,爹为了娶继母把她和她奶奶一起卖进了夏家。夏春怜惜她倒不是他对“使唤丫头”这样的烙印有怎样清楚的认识,他怜惜她是因为她身上那种泥土的深情。同样他们都失去了母亲,这是他身上最深的隐痛。秦媛脸上总是有一种受伤的动物的表情,有一种陷落的绝望,这是祖母最不愿看到的东西,它使整个夏家大院笼罩了灰尘和晦气,感染了欢乐的弘妍的笑容。弘妍想这丫头真是不堪造就,只配端茶倒水千粗活儿。这使她打起秦媛来更加心狠手辣。
一个雨夜,她一身鞭伤,泪光炯炯,雨停了,一缕缕清醒的游丝漂浮在空荡的夜色里,秦媛浅粉浅白的脸色在被凝视的日夜中绽苞怒放,微醺着,沁心怡然。夏春轻轻掸了掸自己的长衫,披在秦媛瘦弱的肩上,将那些依附在怒火中的尘埃掸落,化成一地悲凉。夏春因心头已装满了弘妍奸诈的笑容,更加可怜这个依赖自己的女孩。秦媛纵然眼里依然包含着千百种欲语未吐的情愫,夏春抬眼投来的一瞥即将些许的哀伤收拾干净。秦媛将她的头紧紧贴在夏春的胸前,闭上眼聆听你心尖上的清音。许久,她说:“夏春少爷,你救救我,你带我走吧。”
没有什么比一个弱女子的呼救更能激发夏春的英雄豪气了。三天后,在通往北京方向的某个乡村释站,奶奶派出的人马拿获了这一对潜逃的小儿女。拿获他们的时刻正是落霞满天的时刻,夏春梦中的北京生活风情无限。奔向北京的路程是极乐的路程。夏春他们抛弃夏家大院的步伐多么轻快,车轮卷起滚滚烟尘。被擒获时夏春沮丧地对秦媛说:“我们就快到了,北京有我的家,我的同学。”这话里有无限的向往和无限的遗憾。夏春的故事中最感动人的地方就是这里,15岁的夏春束手就擒,而北京已遥遥在望。一步之遥就是两个世界,两个空间,此岸和彼岸。夏春他跪倒在尘埃之中,向他的北京磕了三个头,就再没有回头。北京的美景在他身后,一点一点坠出黑暗。
可以想象到祖母的憎怒,她改换门庭的人生理想遭到了如此沉重的打击和伤害。夏春面对着的是怒容满面的祖母和站在身边为她助威的弘妍。祖母大声喝问:“你们是怎么勾搭在一起的?”夏春刚要回答,祖母大声喝道:“没问你,我是问你身边的那个小妖精。”秦媛脸色苍白,很慷慨地回答:“老祖宗,夏春说他想北京的生活了。”祖母对身边的弘妍说:“给我打她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弘妍说:“让她奶奶来管教她好了,娘也犯不着生气。”刘奶奶扑了过来,手掌如雨点一般抽打着秦媛。夏春猛地撞向弘妍,他大声说:“你们不要打秦媛,是我要她陪我去的。”
弘妍险些被夏春撞倒,她对奶奶说:“娘,是您老人家把我收到您儿子房里的,现在就连他的儿子也敢打我,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院子里呀!”刘奶奶也住手了,秦媛捂着脸哭泣着。
奶奶指着夏春说:“她是你的小妈,你疯了吗?你今天不和你小妈道歉,我就把秦媛和她奶奶一起赶出去,让她们饿死在大街上。”
夏春呆呆地站着,弘妍用轻蔑的眼光看着他。奶奶大声喝着:“给我打死那个不知羞臊的小狐狸。”喂猪的女人上来就打秦媛。夏春站在弘妍面前哭了,边哭边说:“小妈,对不起,儿子错了,以后好好念书,不再带秦媛到北京里了,儿子的根就在夏家。”那是他第一次在弘妍面前掉眼泪。
夏春被押回夏家大院的当晚,奶奶命令人锁起了他,可她内心深处却有一种恐俱,她不知道祖母会拿这个陌生的嫡亲孙子怎么办才好。弘妍趁此机会在奶奶面前说了许多夏春的坏话,弘妍把夏春说成了一个膏粱纨绔子弟,游手好闲、毫无心肝、浪荡挥霍并且招蜂引蝶。逃学的事被揭露了出来,和下人通奸更是藏不住的秘密。奶奶一迭连声地喊着要把夏春活活打死。那情景让多少人心惊胆裂又让多少人回肠荡气。可转念一想,毕竟他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怜悯在奶奶脸上呼呼疾起,卷起漫天飞雪。奶奶心里的怒火熄灭了,她长叹一声说:“唉,冤家。”(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阿娜尔古丽,党员,维吾尔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国际写家协会终身签约作家。出版长篇报告文学《踏着春天的脚步》;出版长篇小说:《红盖头》、《花轿》、《秋蝉的嫁衣》、《柳如是》、《压寨夫人》等。长篇报告文学《森林城市的崛起》由中国绿色时报连载。长篇小说《森林中的红盖头》由《生态文化》连载。《守林世家》由《生态文化》连载,已经出售影视版权。中篇小说:《糖水玛娜》被中央财经大学阅读课本录用。参与十余部影视剧。在国内期刊:《西部》、《飞天》、《地火》、《上海文学》、《天津文学》、《民族文学》、《青年文摘》、《浮玉》、《中国林业》、《国土绿化》、《生态文化》、《世界华人》、《华人》、《半月谈》、《共富天地》、《塔里木》、《读者文摘》、《楼兰》、《老爷山》、《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华北信息报》、《共富天地》、《河北教育》、《东莞文艺》、《中国绿色时报》、《新视野》、《南方周末》、《黎都文苑》发表小散文四百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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