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故乡的文学”到“文学的故乡”:梁鸿和她的“梁庄三部曲”

文丨叶一剑(方塘智库创始人)

【一】

读完梁鸿老师的新作《梁庄十年》,我有两点直接而强烈的感受:

其一,与《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相比,这是一部更像短篇小说集的文学作品,通过这本书,梁鸿完成了从一个“记者梁鸿”向一个“作家梁鸿”的转变,但也正是这种转变,让这本书所包含的现实批判的观点可能没有之前那么明显,但维度却变得更具开放性,也更具有穿透力,在我看来,这也是一个作家和一部文学作品该有的样子。

其二,作为一个也曾经试图通过自己的文字书写和记录,甚至是直接的项目运营以推动故乡走向美好的人,我自认为深知书写自己家乡的人和事的艰难,而且,这种艰难更多不是体现在走访和调研的过程中,而是在每一句表达背后都可能面临的对真实与尺度的纠结,所以,对梁鸿老师跨越十年所完成的“梁庄三部曲”,不但心怀敬畏,而且甚是敬佩。

在《中国在梁庄》的前言中,梁鸿写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怀疑。我怀疑这种虚构的生活,与现实、与大地、与心灵没有任何关系。我甚至充满了羞耻之心,每天教书,高谈阔论,夜以继日地写着言不及义的文章,一切似乎都没有意义”,以至于“在思维的最深处,总有个声音在持续地提醒自己:这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种能够体现人的本质意义的生活。这一生活,与自己的心灵、与故乡、与那片土地、与最广阔的现实越来越远”,“那片土地,即我的故乡,穰县梁庄。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它是我生命中最深沉而又最痛苦的情感。我无法不注视它,无法不关心它,尤其是,当它,以及千千万万个它,越来越被看作中国的病灶,越来越成为中国的悲伤时。”

很显然,在刚开始自己的“梁庄书写”的时候,对梁鸿来说,有着明显的自我精神救赎和为自己的故乡(或者说中国乡村)正名的色彩,这也是很多从农村走出来或对乡村生活有着丰富和深刻记忆的知识分子所常有的情怀、理想甚至责任感,哪怕是那些几乎每年春节期间都会流行的“返乡体”背后,多少也带有这种色彩和动机,不过,与那些大多数充斥着猎奇、夸张和无底线污名化情绪的“返乡体”相比,梁鸿的故乡书写显然更严肃、更专业、更优雅。

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我看来,至少在改革开放以后的关于中国乡村变革和中国社会变迁的巨量读本中,梁鸿的“梁庄三部曲”虽然不能说是最优秀的读本,但至少是占有一席之地的,或者说是不能回避的一组文本。“梁庄三部曲”不仅让我们从梁庄人一系列的个体生命故事中看到了苦难、悲伤和无奈,也让我们看到了乡村的衰落、城市的异化和城乡之间严重的断裂和分化;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一些严肃决策在乡村社会的真实演进中的无力和无效,也让我们看到了在乡村社会中一直都存在的朴素认知,以及这些朴素认知背后所具有的对历史和社会强大的塑造力量;不仅给我们呈现了一系列在中国乡村和社会中长期存在但往往被我们所忽视的真相,还为我们发现并重申了一系列深刻影响甚至是决定着中国乡村和中国社会走向的隐秘的情绪和力量,从而让我们在面对正在经历的乡村巨变的时候,虽然也会为一些快速的摧毁和破坏感到伤心,但也会因为看到并相信有一种超越运动、疯狂、权力和政治的力量的存在而变得更加从容——这背后体现的是对中国乡村和中国社会变革的人文批判和人性批判,也是更具根本性和历史性的价值批判。

梁鸿在《梁庄十年》中写道,“路过当年吴镇最大的挖沙厂,那些大沙堆已经失去原来沙堆的外貌了,被密密麻麻的杂草覆盖,变成了一个个小山丘。沙堆中间扔着一些挖沙机,像钢铁时代被废弃的巨型机器人,沉重而又庞大的身躯上层层缠绕着灌木、野藤,只剩长长的铁壁高高伸向天空,仿佛经历了内部的漫长搏斗,最终窒息而死”,“这些机器在湍水上下游统治了几十年时间,凭借其冰冷无情的外表和改变河流的能力而让人臣服”,“随着新政策的实施,这些沙堆和机器被彻底废弃了”,“如今,野草正在疯狂扎根,再过几年,沙土就会变成黄土,变成一个个城堡般的丘陵”,“那漫出的水填满一个漩涡般的大坑,意外地,竟生成无数个小小的水洲。水洲上野花鲜艳,枝颈秀美,天上云彩和水草倒映在水中,一切都被幻化、虚化,那河中倒影,优美、和谐”,“而从根本上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难道不正说明了自然的力量远大于人类的力量吗?短暂的破坏和没落之后,又有谁能够保证这条河,湍水,不会积蓄更大的力量?”

【二】

“一个作家,要想写出伟大的作品,请走向远方,一个作家,要想写出伟大的作品,请回到故乡,但对大多数作家而言,都是在对故乡的依恋和记忆、批判和赞美中创作出了属于自己的最成功的作品。”

已经记不清是在哪里看到的这个观点,但一直让我印象深刻,且深以为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对于一个作家而言,都需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的构建,这个文学世界不但包括了清晰而具体的物理空间的存在(山川、河流、村落,甚至一棵老树,一座桥,等等),而且,还需要有尽可能丰富的在地文化、人情世故、民间传说、典型人物等,有了这些实体的和虚拟的空间和氛围支撑,才让文学作品中的叙事和人物变得更加的立体,哪怕是纯粹虚拟的故事,也可以让读者感受到毫无疑问的真实。

这样的一个文学世界的构建当然可以通过纯粹的虚构来完成,但对很多作家来说,自己出生的地方和长期生活的地方,总是被拿来作为自己的文学场景加以利用,这个地方可以是一个村落,可以是一座小城,也可以是一个国家。

在我看来,这背后不仅是因为对故乡的熟悉和写作上的便利,更是因为这些地方曾经并一直为一个作家的思想和精神塑造供应着养分,对故乡的梳理往往会成为一个作家反思自己的人生意义和时代社会问题的起点或最直接和最重要的依托,而每一次基于故乡的书写之后,又会产生新的对人生意义和时代命题的更进一步的反思、怀疑甚至是恐惧,于是,又一次开始基于“故乡”的书写,又一次产生新的反思、怀疑甚至恐惧,如此周而复始,不断的从故乡出发,在基于故乡的不断的书写中,不断寻求自我的精神救赎和完善对时代与国家的价值主张。

对于一个以公共表达为基本工具或者说生命的作家而言,每一次的自我的精神救赎和人生意义的寻找,都具有鲜明的外部性,也正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自我的精神救赎和人生意义的寻找,才完成了对社会、时代、国家和人性的最深刻的洞察、批判和价值主张,由此,我们也就可以明白和理解“梁庄”对于“作家梁鸿”的独特价值存在,以及梁鸿在针对梁庄的书写过程中不断进化的自我身份认知的公共价值所在。

在《梁庄十年》一书的后记中,梁鸿写道,和《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一样,“从结构而言,‘梁庄十年’仍然以个体生命故事为基本内容,他们出生、生长、死亡是最值得书写也是最迷人的故事,其次,也会把‘梁庄’作为一个有机体,它的某一座房屋,某一处花园,都是生机勃勃且意味深长的事情,都值得细细道来”,但变化也是比较明显的,那就是“作为写作者和生活者的‘我’与梁庄人之间关系的变化”,“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我和梁庄的关系变成了一个人和自己家庭的关系”,“从最初的‘看山是山’,看到了梁庄、五奶奶和无数的亲人,到‘看山不是山’,每种事物、每个人的身上都被赋予无数的镜像,现在,又回到了‘看山是山’的状态”,“五奶奶是五奶奶,明太爷是明太爷,吴桂兰是吴桂兰,梁庄、吴镇和所有的历史都印在后面,没有地域性格,没有社会因素,我只看见他们的容貌,他们的欢笑、悲哀,看见他们身后的那个空间,电线杆、老公路、燕子和湿得要滴下水的乌云。”

“这几乎让人吃惊,而且感觉美妙。”梁鸿说,“包括我自己。我觉得我真的成为了历史中的一分子,消融在梁庄,和梁庄人一起,站在时间的长河之中,看历史洪流滔滔而来,共同体味浪花击打的感觉”。

看到作者这样的更具向内性的多少带有些自我“告慰”式的后记和结语,不知道是不是让先前的一些读者略感失望,因为,从《中国在梁庄》开始,梁鸿针对梁庄的书写,不但被贴上了非虚构的标签,而且,被大多数人当作是针对中国乡村、城镇化和时代变迁的充满了现实批判主义的样本化写作,中国的乡村和当下这个时代太需要这样的文本了,以至于在很多人看来,梁鸿是在写她自己的“梁庄”,但更是写出了很多人的“梁庄”——梁庄的故事出现得太及时了,梁鸿不但做了很多人想做而没有勇气或没有能力去做的事情,而且,还在书中为我们提供了许多直接和犀利的观察。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将梁鸿作为乡村问题的专家来看待,不断的询问她对中国乡村改革的看法,人们期待她为中国乡村的改革开出一些药方。

不过,在我看来,对“作家梁鸿”而言,《梁庄十年》或将成为其文学生命中比《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还要重要的一部作品——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距离《中国在梁庄》的出版已经十年了,在这十年间,无论是从公开的媒体报道来看,还是通过梁鸿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和微博,她一直没有停止对“梁庄”的发现和表达,有时候会在自己的公开演讲中提到梁庄的人和事,有时候还会来到湍河边,面对镜头讲述那片土地上曾经发生的故事和自己曾经的记忆,但在大多数时间,这一切都是在安静地进行着,就像湍河的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静静地流淌着,但总体上是波澜不惊,以至于突然得知《梁庄十年》要出版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梁鸿不但从来没有离开梁庄,而且一直在赋予梁庄新的书写和意义,那么,无论是从文本表达来看,还是从空间构建来看,无论是意义探寻来看,还是从自我定义来看,从《梁庄十年》开始,这个不断被梁鸿书写和塑造的“梁庄”开始真正成为那个属于梁鸿的永远也写不尽道不完的“文学的故乡”,由此,一个属于梁鸿的新的“文学生命”也就开始了。

梁鸿在《梁庄十年》中写道:“梁庄的新房在不断增加,老房也迟迟不愿离场。它们以日落西山的姿势顽强地支撑,几面破败的山墙,一段残垣,腐朽断裂的屋架,点缀着梁庄的风景。新房和旧房,共同造就了梁庄越来越拥挤、越来越混乱的内部空间。如果只是一个旅行者,他所看到的,完完全全是一个杂乱无序的北方村庄。”

梁鸿在《梁庄十年》中还写道:“到了当年冬天,他住的院子里,两棵柿子树的叶子全落了,只剩下一棵红滴溜溜的柿子,特别好看。他突然想家了。梁庄家里的院子里也有这样一棵柿子树,是建房那年,他和父亲一起栽的。那时候,他起了回家的念头。”


编审:张梦欣丨编辑:徐丰超丨设计:孙月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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