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八——咏史、感怀、山水诗之杂合体
1
穿行在中南群山之间，是蜿延的流水。
停下来，则犹如把一块石头垒在沟溪。
用这样的文字开始变化的诗篇，
是因为，伟大的风景打开了我的抒情之心。
别人呢，用沉默来赞美，或者，是在等待
更恰当的言辞？当我终于到达山峰顶部，
极目远眺，平原纸一样铺开。栉媲鳞次的村落，
就是文明果实？我仍然没有听到别人吐露心声。
其实，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我知道接下去还有更多的事物会带给我惊诧。
现在，要在一片寂静中留下什么呢？
留下这些文字。我不能肯定它们最终的意义。
过客。这是事实。我想到一年来
总是跋涉在路上。好多走过的地方都已忘记。
有一些地方就像印痕刻在了记忆里。
这样说吧：它们构成我的生命，包括别人的。
2
高大的墙、巨大的拱门。夜晚的灯烛
照幽暗的护城河水。当我慢慢踱步在瓮城中，
恍惚中飞箭来袭。想到一个红脸的人，
大意中失去性命。历史，真的不能重写一次。
留下的都是风景；博物馆里的剑器
只能在玻璃罩中生辉，映照出我们生活中的平静，
也平庸，不管是男女之间的亲昵还是争吵，
不过是鸡毛蒜皮，从来不轰轰烈烈，写不进历史。
能写进去的都是血和泪。同一个城角，
房子盖了扒，扒了盖。匾额上书写的记述文字，
如果认真对待，就是鬼魂的呻吟。
尤其夜晚，当我走进去，阴森气息扑面而来。
让人记起关于改造山河的说辞；
反反复复。一切承诺都在谈论家园与花园的关系。
只是越改造越破碎，我们从山顶俯瞰的土地，
犹如打上巨大的马赛克，光线折射下犹如多棱镜。
3
我因此站在滚滚流淌的长江边，
望着江心岛上的庙，猜测谁能够把自己一生
放在那里，日夜听惊涛拍打的声音，灵魂
却在寻找避世的宁静。他们不怕被大水席卷而去？
这太像刀尖上讨生计。那些僧侣就此目睹的一切，
也许是壮丽的；不一样的日出，不一样的落日。
只是我不相信他们相信的道理。
我感叹的是：建筑在江中的房屋，本身就是奇迹。
太多奇迹已经消失，转成蹩脚的演义。
以成败论英雄，让我看见所有想恢复旧秩序的人，
不过是跳梁小丑。仅仅是一种廉价的消费。
后来者，只能在臆想中发现什么叫语言太不靠谱。
被支配的想象力，天马一样行空，留下的
比荒诞剧还荒诞——我怎么也不能相信
依靠到处塑像，建筑纪念馆，就能挽留消失的一切；
那些逝去的人，终究已是鬼魂。属于形而上的空虚。
4
至于过江、再过江，“跃上葱笼……”，
甚至走进不识真面目的群峰深处的仿欧小镇；
一处权贵的避暑胜地。让我们漫步在
隐蔽于茂盛大树掩荫的别墅之间，就像在探险。
兔死狗烹、清君侧、乾纲独断，卧榻之则，
岂容他人酣睡。这些词汇在眼前晃动。
好与坏、新与旧，大地的灵秀与政治残酷形成的
对比，不能不让人再次感叹：诛心，政治的奥义。
我也看到有人选择退避，虚构乌托邦。
我因此对他有兴趣；他走过的山道，
我愿意重走；他吟咏过的景色，通过仔细辨认，
我希望它们仍然存在——榷释了“理想”一词。
也榷释了“代谢”一词。语义，都在词的外面。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人事与自然的关系。
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把绝望看作
蚀骨之蛆；尽管不少时候，绝望已经是蚀骨之蛆。
5
但是，我仍然纠结于目睹的事实；不普世，
连诗人都摇身一变成为枭雄，谋划战事，
代替了呤风弄月。让我看到人性中嗜血的一面。
或者是在说明，我们必须矛盾地看待一切事物。
那么，屠城也是吟咏，追杀也是安排韵脚。
仔细阅读，甚至让我产生这样的错觉：
语言的平仄中，一平就是一把刀，一仄犹如一支箭。
再不就是，音韵的转换隐含了杀戮——死亡的变数。
如此一来所谓的思乡、怀友、吟咏河山，
需要另外的解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真的淘尽了么？民族的潜意识，到底
存在着什么？作为问题，是不是由这样的东西灌注？
怀疑、猜测、反思……。身临其境，
向我揭示的是才华的放纵——人的美，也是人的恶
——拜谒，同样是受虐。这里面有真正的残酷
——我们喜爱一个人的文字，却厌恶他的行为。
6
所以那些托孤，断桥之吼；那些割袍绝义，
我只能当戏剧观看。八百壮士，百万雄师，
也没有换来一个更加干净的世界。
这种事，就是再问一万次天，仍然得不到答案。
反而，越是想改变，毁灭的隐患越多；
巫山云雨、高峡平湖、世界殊，犹如把汹涌
悬挂在半个国家的头顶上。回家梦，
只能成为梦；纸上臆语。连谈论都变得格外困难。
必须托付给谎言……。那些歌颂，
不断给城市涂抹重彩的行为，解决了什么？
仍然没有找到的是人的位置——面具，成为蛊惑。
不过是想把时间也分出左中右，地理也分出阶级。
只是自然有法则；旱和涝，热和冷，
成为一幅幅风景画，让我们不得不欣赏。
就像看挖沙船挤满的河道，然后感叹其中的
贪婪和野蛮。然后说：认识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
7
这当然使我们见到的事物更加复杂。
不愿这样，我其实已回避很多事物。
譬如面对另一个人，他风流倜傥，却碰到了克星，
一条命过早辞世。搞得对他的扼腕叹息千年不绝。
有人这样评价他，不审势，或者太自恋。
我不同意这样的说法。我觉得关键是他
把小人当成了君子。遭遇到用文字打击文字的事；
所谓用笔杀人，对于他就是引颈受刀，敞胸迎剑。
而我对他的认识是，少年得志，
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样的情况成为他
不得不死的原因。一点都不吊诡。
说明的不过是出头鸟的命运——恶的平庸性质。
说明有些人其实不需要晚年。连一座坟冢
也不需要。如果我们还想着寻找他留在世上的踪迹，
不过是想象大于现实——只能奇怪。
或者只能虚构他；就像所有的神都在虚构中存在。
8
我知道，有人的感受与我不同，
他们眼睛看到的一切，只是文明的另一系谱；
柔软的水一样的智慧——其中，最醒目的特征是，
随着时间流逝，连恶魔也能得到盲目的赞颂。
“他们没有信仰，所以到处修建寺庙”。
“他们的神五花八门，有让人迷惑的名字”。
是否反驳这样的说法？我不能不想到
进过的很多寺庙，见过的神像，的确数不胜数，
菩萨、天师、大帝、关公、主席。燃烧的烛火，
缭绕的香烟。不管人们的拜慕有什么样的动机，
作为现象我只能用壮观形容；我不得不
目睹的盛景。尽管，我从来没有赞赏过这样的盛景。
反而一再拒绝。当然，有时我会赞美
某一座寺庙的建筑——它可能悬在陡峭的崖壁，
也可能矗立山顶。我佩服那些无名的工匠，
在哪怕一个门墩，一处翘檐，亦留下虔敬的态度。
9
而努力在跪拜者身上辨认，还有多少血性
遗留在他们的身体里。巫术的神秘造就的
敬畏，还能让他们面对世界保持怎样的
探险精神？我看到的是：呆板、冷漠、愚钝。
不是批判。不是一杆子扫倒一大片。
朝圣般的拥挤，一再把我们往荒诞之境中推。
自我的消失，总是在这一刻发生。
当说到“安全”这样的词，实际是找不到自己。
就像国家找不到自己的魂，
只有发展经济，房屋建了拆拆了建，事物的保存，
在经济增长的计划中面目全非。以至于一座城市
除了名字还是旧的，早已经成为另一座城市。
家国也是另一个了。如果我们还假装自己
是一个古老民族的后人，身体内还携带着很多
过去；它的骄傲，它的优雅。已经成为
死亡的文字——书写，不过是与痛哭一样的行为。
10
因此，应该怎样结束这次书写？
短暂、繁乱，疲惫，还有很多涌入我眼里的事物
没有在纸上列出。譬如一场大雾
挡住我的眺望，曾经惨烈的战场飘成了雾霾。
还有面对岔路，向左还是向右带来的不安，
让我做出后悔决定，与伟大诗篇描写的地方错过，
造成的却是它带来的文字幻象；
马的嘶鸣，人厮杀的吼叫，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
真是事与愿违。我本来希望一场戏落下大幕，
但是却还得望梅止渴。有些回避的事物
也许更应该记述——沉船、东风、铜雀、女人的美
带来的一首挽歌。以及一首挽歌带来的另一首挽歌。
让我对宿命一词有了新的理解——很多地方
我可能永远到达不了；有些地方我总是
一再擦身而过。“到达一个地方就失去更多地方”。
“‘在’与‘不在’成为我们永远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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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二 ——感怀、咏物、山水诗之杂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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