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爷

我三爷

江雁

回老家参加我二娘的葬礼时,我又看到了我三爷。

我上一次见他老人家,是一年多以前我们一大家子的聚会上。印象中,那次我三爷好像喝了不少酒。喝了酒的我三爷在我问他身体怎么样的时候,还跨了个栏杆走到我面前,以证明他的年轻强健依旧,我乐得不行。然而这次再见,我三爷的腰杆已不如一年前那么挺拔,步伐也不如一年前那么坚定。

难怪,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了。

然而这个已然八十岁的老头儿,偏做了一件令人咋舌的事情。我二娘的棺材进家时,我三爷原本是在边上指挥,但后来嫌弃站在他前面和他一起指挥的我姑父笨手笨脚,一把将他扒拉开去,自己挺身而出。这一挺身而出,他干脆上前和其他几个青壮年男人们一起,把那口沉重的棺材抬了起来。

我和我大姐——我三爷的大女儿,连声吆喝着想让他将棺材留给别人抬,但他果断地摇了摇头。我甚至于人声嘈杂中,清晰听到他坚定地吐出了两个字:“没事!”

我们眼巴巴盯着我三爷抬着棺材,一步一步地穿过院子,跨进棺房。棺材落地的时候,我的始终提着的心,方才放了下来。我和大姐一起,在他出得门来以后,齐齐上前抱怨他不该逞能,又嘱咐他以后再不能这么干。然而,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冲我们摆摆手,完全不把我们的担心当回事。

我和大姐相视苦笑。这老头,倔起来真是没谱儿。

我三爷,是我父亲的三弟。

在我们老家,对父亲的兄弟们,不论大小,统统称爷。在称呼前加个“我”字,是我们那里对身边亲近人的习惯叫法,就像我三爷他们至今还喊我父亲叫“我大哥”一样,颇有几分宣誓主权的意思。

小时候,我对我三爷并没有多亲厚。原因不赖我,赖我三爷,那么一个瘦高个儿,偏还生了个冷脸子,我瞅着太严肃。

但我一直很敬他,因为他明明大字儿不认识几个,却是我们村唯一一个会吹堵儿(唢呐)的人。我小时候看着我三爷只要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动,而后就能吹出好听的声音时,总怀疑他的嘴巴里肯定藏着什么东西。因为我曾经也偷偷拿过他的堵儿,学着他的样子,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动,但动来动去,都只能听到呼啦呼啦的风声。

我终究没敢去问他。在我看来,那堵儿就是他的命,可不能让他知道我动了他的命。

我对我三爷的敬,还源于村里常常有关于他的一些传奇故事。这不,一个本家二爷听我们唠叨我三爷不顾年迈还去抬那么沉的棺材时,还一脸笑嘻嘻地替他又宣传了一番:

“你说你三爷啊,年轻时候才叫厉害。生产队里的一匹马,差点没让他玩死。下大雪的天气,他看到一只兔子,跳起来就追,后来还真的叫他给追上了。王庄一条一人高的大白狗,本来是要跳过来咬他的,结果活活被他掐死了。我家那时候盖房子缺房料,他带着斧头锯子下湖,几百斤的一棵树,他一个人连砍带锯,拖了三四里路拖到我家……”

我听着,笑着,不由又想起我三爷的绰号——撞山倒。听我父亲说,这个绰号是我的曾祖母、他们的亲奶奶给自家孙子起的,可以想见我三爷年轻时候,是多么的力大无比和鲁莽。

我三爷也听到了那位二爷对自己的夸奖。他的布满沟壑的脸上,漾起了自得的笑:

“你们还不要说,前后三庄,哪个掼跌走过我的手的?没有一个!”

我忍不住又想笑:八十岁的老头了,还是那么骄傲。

但我知道,我三爷确实是有骄傲的资本。他没练过武,且一直到老都是精瘦精瘦的,可年轻时候跟人比身手,三四个壮小伙儿也近不了他身。和人家扳手腕,合村的男人们排着队上,也没动得了他分毫。我家当年在老家盖房子少块门坎石,他从扒河工的现场扛起一块三四百斤的大青石,一口气送到我家。

然而我终究还是惦记着他的年纪,回家跟我父亲好气又好笑地告状:

“我大你知道我三爷干啥好事儿了?他给我二娘棺材抬回家,都八十岁的老头子了!”

我父亲噗嗤一笑:“你三爷啊,他就是个撞山倒。”

于是又跟我讲述了一通关于我三爷的故事。讲着讲着,父亲突然问我:“你三爷身体看样子还可以啊?”

我眼睛瞪得铜铃大:“都能给我二娘抬棺材,你说可不可以?”

我们父女都笑了起来。我猜想,我三爷若是听到这话,也得笑上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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