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畏 | 林达见流沙河(续)
【题记】这是《林达见流沙河》的第二部分。原想分别给朋友们发文档,但是,一来文档有个别误植需要处理,再则,没料到后台留言想看的朋友太多,一一发送颇为费时,还有一个原因是,订阅号的后台身份和微信打不通,需要撕开微信页面再找,还有一些朋友没有微信,就更不知道如何发了,想来想去还是发到订阅号上简单。这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有一位朋友说,何三畏太沉得住气了,把这么好的文稿藏这么久才拿出来。就是,早该贡献出来。
沙河先生在这里说他从左派青年,到大右派,到文革,拉大锯,沉重的体力劳动是怎么过来的,沙河很少谈得这么细致,这么“触及灵魂”。沙河说他“自大、自刚”的气节,来自从小习染的孔孟。“孟子说的:说大人,则藐之。瞧不起他们。”还有关于“群殴”和“运动”的关系一段议论,真是妙极,听来如坐春风。我的老朋友李玉霄在我前天发的第一部分后面留言,称我运气好,见到林达和流沙河这样的高人,我觉得也是。
“说大人,则藐之。”
林达:我要问我最想问您的一个问题了。就是我读您的东西,特别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您写右派遭遇劳改。劳改那种强体力劳动。每天解木头,拉木头……我这代人没有右派遭遇。
我是52年生的。文革我初一,14岁。我们在学校给打成反革命了。我的妻子是我的同学,是我们学校的一个反革命,是给红卫兵打得最惨的一个。这个经历是我们这辈子精神上的创伤。这种伤从来没有愈合过,我们对红卫兵的恐惧,我们是小孩子,我们给人家骂,给人家孤立。我妻子,红卫兵为了要让同学们表示他们的阶级立场,全班同学排着队,一人给她一耳光,我妻子就是14岁给打过。而且这个时候老师在后面看着,没有制止。这种经历是非常惨的。我们现在在我们家里都不敢提这个经历的。我们不说。因为一说就很难过,很压抑。
这几年我们开始写作,开始思考,我们生活在美国。我们的精神一点点健康起来。可是我们不敢写。为什么呢,一落笔就很想哭,很悲凉。这里头有一种苦难带来的怨。总是流露出来。所以我读你的右派经历的时候,你把他写得很幽默。你的笔调里面居然有幽默,而且你的幽默表现了你在苦难当中你看不起这些害你的人。你在精神上比他们高。可是我们做不到。我就想问您是怎么做到的。你怎么用幽默的笔调写苦难。
流沙河:你提的这些问题,当初我并没有怎么想到。
当初我在写这些,我想的第一个,我的遭遇比其他许多右派都好。但我的遭遇仍然有其独特性。这种独特性,我相信将来的人写历史,他们要用这些资料。因此我按时间地点绝对真实的状况,我把它写下来,我还没想那么多,没有把它想成是文学。我就想将来的人要写历史,要把这段历史,很真实而不是空泛的指责,甚至根本不用骂,是精雕细琢真实的状况,后人可以到我那个书里面找到一点材料可以作为历史的见证。别人哪怕只是在文章中间加一个注解,都是可靠的,我就够了。
此外,毕竟我写那个已经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了。我已经年纪都很大了。好多事情我都明白了。因此回过头去写,是我现在这样的人回过头去写。不是我当时的那个人。我当时的那个人,内心首先是恐惧,不可能有什么诙谐幽默。就是因为那个事情过了,有了一个距离以后了。
我的这个观念特别是受庄子的影响,第二是孔孟的影响。庄子使我把所有的事物都推得远远的看,抱着一种静观、达观,而孔孟使我感到有个责任。我这辈子没有做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但我提供的那一点历史资料是绝对真实。后人可以放心大胆的引用、使用它。所以,我去写的那个并不是我当时的那一个大右派分子流沙河。
我这个帽子戴了20年,直到1979年,官方最后一次说把这些右派一风吹了,才轮到我。那么,我觉得我这个自己,有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就是我这样一个文弱书生,我能够做那样重的苦力。早在文革前,我就做过很多重的苦力。拉那些架子车。我居然把它做得好。这个是我个人品质中间最优秀的一点。我量势现在的这些人,叫他们再去做这些,二十几岁三十岁,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得像我那样好。如果我这一辈子值得这么骄傲,不是写了这些东西,是我做了别人不可能做的事情。别人纵然做,绝不可能做好。我不但做,还做得非常好,我不但做,做了以后从来不诉苦,从来我不说,心态稳定。而且我在做的时候我恍然大悟:世界上,特别是中国,百分之九十几的人,都在做我那样的苦力劳动。我不是什么特别艰难、特别值得拿来说,但是有一点值得,就是我是一个知识分子,我居然能够做得那么好。这种特别使我骄傲,特别使我看不起共党的官员。他们那些官员,一旦把他们揪出来,一个一个就是灰头土脑,鼻子一流就哭。一副猥琐相。如果要让他们去做那种劳动,他们绝不可能挺起胸口做。量他们也做不到。
我觉得我这点自大、自刚的气是我当小孩的时候孔孟给我的。孟子给我的坚定,孔子给我的达观随和。孟子说的:说大人,则藐之。瞧不起他们。有了这种精神支柱。他若用这种苦役来侮辱你,但是你不认为这个是侮辱。凡是那些右派认为这个是侮辱的,一看见熟人来就没有脸。我没有,我很稳定,做我的。我觉得,我这个人只有这点品质是优秀的,其他谈不上。写的东西都一般。特别是我去从事文学还是一种误会。我记忆力好,想象力差。记忆力好,让我把当初的很多细节写得出来。想象力差使我成为一个没有成就的诗人。诗歌中间缺乏想象成分。
林达:很多右派出来写回忆。但是留下来的文字,只有你一个人的文字,是有这种幽默的。这种幽默从精神上就高,没有屈服。其他的右派要么就是我有多么冤,要么就是多么家破人亡,多么的苦。读右派的文字读到后面就非常难过。就是不想读了。但是读您的东西,我当时就留下一个印象,怎么做得到的。我自己的文革经历我是不敢写的。因为写出来苦唧唧的。没劲。精神上不高嘛。
流沙河:就是我的这点内心,GCD明察秋毫,看得清清楚楚的。他不跟我摘帽子,是他们的英明。他硬是晓得,你别看他在拼命劳动,你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他不反抗。但是他晓得,他不悔罪。所以,我的表现比其他表现好到哪里去了,我又不犯规,其他右派犯了很多规,我又努力劳动,其他右派偷奸躲懒,但其他右派摘了帽子,不给我摘。中间的关键就是共产党的眼睛雪亮,厉害得很。你千万别小看。他们没有一个是糊涂虫,特别是MXX。他把你什么都看透的。他不给我摘,这是因为我骗不过他。
所以我写的有一首诗,写我在农场养猪。我去扫猪圈,所有小猪都对我感到亲热。小猪过来都用牙齿来咬我的裤腿。只有一头老母猪睡在那里不理我。那个老母猪说的,我把你看得透,你是做的假,你骗不到老娘,老娘晓得。那个老猪就是他嘛。
但是有一点,他们有些作为个人,对我特别好。当初我的一个领导,后来他由于同情彭德怀,就把他走省文联弄到不重要的音乐学院当院长去了。他就是始终对我好。所以过了很多年,我还写起字怀念他。他太太当时是人事科长,专管我的。他并未包庇我什么,但是她背到能够做的事情,她都帮我做了。他作为个人,他晓得,这个流沙河是个老实本分人,不是坏人。但是他又晓得,不能给他摘帽子,他没有改造好。
还有就是,由于我的这种表现,把事情看得很活,那么我自己也没有因为这个愤怒、抑郁害了癌症,就死了。反之,我在当右派这20年,我读了很多书,要抵三个大学。我自己努力钻研,包括我后来自己钻研的诗经、文字学这些,全部是我那个时候。我在当时我也认为,不可能了,中国已经完了,从此以后再不可能用这些了。但是,我个人有兴趣。这个就好像吸毒一样,那些古代传统文化,我一吸到就觉得非常快活。
还有一样东西大大帮助了我的,就是天文学。我从年纪轻就爱好,我当了右派57年以后,我读了好多天文学著作。读得很熟。那个时候,夜晚能够看见星空。我不但把黄道12星座认识了,把北半球44个星座能够认识完了。我知道这些星座的中国古代神话和希腊罗马神话。各有各的一道。我觉得趣味无穷。无论人间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对他们说来,都简直不算什么。不用说恒星了,就说这些行星,木星,绕着太阳转一圈是12年,土星是28年,这个绕一圈的时候,中国就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开放搞活、平反……全部都是在土星的路上,就发生了。就像李贺写的诗,在月亮里面看地球一样,“唯见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看见中国九州只看到9个亮点。哎哟,世间还有什么东西是我过不了的呢?
我就觉得,幸好我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劳动人民遇到这样的遭遇,就是我们四川话说的,心头悄悄怄气,就忧死了,愁死了。当然,这些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因为我在年纪轻的时候,思想也很左的。我是左派,不是右派,我在当右派的时候,已经26岁了,成熟了。完全相信他们的那一套。开始怀疑的时候,是在50年代初期。他们整那个胡风集团。胡风那些文章,我一点都不喜欢。但我觉得,你们用这样的办法,去整别人,别人怎么可能服你。你们说那些都是假话,谎言。我突然醒悟,革命怎么会需要谎言呢。最初认为,比较小的谎言,是革命的功利主义。后来这个谎言越来越大。觉得难道革命需要这样多假?你这个革命有什么意思呢,我还来革它干什么?一下就明白了。
还有一点就是,我能够从内心深处,承认我在那个时候是很软弱,没有过激烈的对抗。而且非常恐惧。特别有什么新的运动来了,就感觉很恐惧,“来日茫茫愁如海”。但想来想去,还得要过。古往今来很多人遭遇比我忧虑大的事情,他们都过了。好吧,我就好好睡。一样的睡好觉。第二天早晨再抓出去,什么游街哦,批斗哦。管他的哦,明天早晨再说,不碍事。
“幸亏我们不是鱼。”(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