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迪欧的艺术思想简论|主体: 黑夜中前行的希望
主体: 黑夜中前行的希望
真相、事件、溢出,尽管这些概念在巴迪欧的思想中具有无比重要的地位,但是,在巴迪欧看 来,它们为我们带来的并不一定是和煦的乐土,温 馨的家园,相反,我们可以从中读到巴迪欧思想的另一个关键词: 深渊!和齐泽克一样,对于本真,巴迪欧也喜欢用无底的深渊来形容。这个深渊是无底的,我们在真相绝对涌现的那一刻,被抛入到深渊之中,沦入到那个漆黑一片的空洞之中,无依无靠。
有另一个比喻或许更能说明问题:在《世纪》中,巴迪欧曾提到了色诺芬的远征,色诺芬作为希腊雇佣军的一员,加入到波斯帝国的小居鲁士争权的斗争之中。可是到波斯没有多久,他们的雇主小居鲁士就阵亡了。这群来自于希腊的雇佣军丧失了领导,而且被置于陌生的国度,没有向导,没有任何帮助,在那里,他们只能依靠自己,默默前行,寻找通向返回希腊的路。希腊人必须找到新的道路,他们穿越了波斯,向着大海进发,这里没有一条之前就存在的老 路,也得不到任何前人的指点巴迪欧,这是一种绝对被抛弃的感觉,也是绝对的恐怖的深渊。这是一种二元的辩证法,既是绝对自由没有倚靠,任何方向都是可以的,也是绝对的恐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存在危险。
在这里,我们感受到了另一个隐喻的存在: 黑夜,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在这个黑夜里,没有一丁点光亮,更没有人在前面为我们带路。我们置于一种绝对被抛弃的境地。而真相或本真为我们带来的就是这种境地。在黑夜的隐喻中,我们最容易联想到的是海德格尔,海德格尔也是一 个非常喜欢谈论黑夜的人,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它引述了特拉克尔的《冬夜》一诗:
雪花在窗外轻轻拂扬,晚祷的钟声悠悠鸣响,屋子已准备完好,餐桌上为众人摆下了盛筵;
只有少量的漫游者,从幽暗路径走向大门!金光闪烁的恩惠之树吮吸着大地中的寒露;
漫游者静静地跨进,
痛苦已把门槛化成石头!在清澄光华的照映中是桌上的面包和美酒
值得注意的是海德格尔对少量的漫游者的解释,海德格尔说"少数在黑暗道路上漫游的人们。这些终有一死的人能够赴死,即能够向着死亡漫游!在死亡中,聚集着存在的最高遮蔽状 态。死亡超过了任何一种垂死。那些漫游者必须穿越他们的黑暗旅程才漫游到屋子和桌子近旁。他们这样做,不光是而且首先不是为他们自己,而是为了众人。因为众人满以为,只要他们自己安顿在家,坐在餐桌旁,他们就已经为物所制约,就已经达到栖居了。显而易见,海 德格尔也是那些漫游者之一,他们在冰冷的冬夜里前行,而普通人为物所役,以为在餐桌旁就寻到了自己的幸福!只有那些漫游者,作为这个世界的异乡人,去那最原初的召唤。这是一条异乡人的返乡之路,好比奥德赛中返回伊塔卡城的尤利西斯,返乡促使漫游者明白冬夜下的繁华并非他们的栖居之地,他们真正的家在于原初的故乡。这也是海德格尔如此欣赏特拉克尔的灵魂,大地上的异乡人的原因所在。正是这种被抛入世界的异乡感,迫使存在者疏离那些为物所役的繁华,以区分于常人,从而向存在而回归。对于海德格尔,归乡的方式在于不断地追问,在黑暗中,那条路才能指向我源本的存在。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艺术作品的存在也是突兀的,而在其中真理也是以一种与现实世俗的观 念格格不入的方式出现的。同时,艺术及其作品保留了真理,让真理以独特的方式脱颖而出。海德格尔说: 真理之设置如作品冲开了阴森惊人的东西,同时冲倒了寻常的和我们认为是寻常的东西,在作品中开启自身的真理绝不可能从过往之物那里得到证明并推导出来。过往之物在其特有的现实性中被作品所驳倒。因此艺术所创建的东西,决不能由现存之物和可供使用之物来抵消和弥补。创建是一种充溢,一种赠予林中路海德格尔的意思很清楚,带有真理的艺术作品是开创性的,是一个事件,它不可能在之前的既定之物的层面上来把握,不能从之前的过往之物中得出对其的理解。在这一点上,巴迪欧与海德格尔是一致的!对于海德格尔来说,一个带有真理性的艺术作品的出现同样将我们带入到陌生 的黑夜之中,我们面对这种绝对的敞开无蔽的状态,也是一种阴森惊人之物,我们不知道如何处置它,它对我们来说是绝对陌生的。艺术的发生,让我们置身于陌生的树林之中,我们看不到前面的路在何方。
关键是,海德格尔为自己的这本书命名为林中路,在这个路字上,海德格尔与巴迪欧分道扬镳了。海德格尔的树林尽管错综复杂,荆棘密布,但是他仍然具有一个信念,在 这个丛林中存在一个源本之路。正如他对于艺术要进行追问,海德格尔指出: 我们追问艺术的本质。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追问呢? 我们做这样的追问,目的是为了能够更本真地追问: 艺术在我们的历史性此在中是不是一个本源,是否并且在何种条件下,艺术能够是而且必须是一个本源,林中路,在这里,一切都清楚了,海德格尔寻找的就是一条归乡之路,回归到我们作为历史性 此在的本源之路!他在艺术论述中的隐喻,指向了一个和煦的归乡之路,在那个温馨如故的家乡或本源,去寻找我们栖居的场所!相对于巴迪欧而言,他相信:没有一条之前就存在的老路,有 的只是我们犹如无头苍蝇般地到处碰壁式的寻路。巴迪欧所引述的是与海德格尔曾密切交往过的犹太诗人保罗策兰的诗:
墙间狭小的缝隙真理无法穿越,
它在心知肚明的未来中上爬和返回
巴迪欧论述道: 策兰问道: 有路吗?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有路,在墙间狭小的缝隙中,但它是无法前行的。显然已经将海德格尔式的解决方式给堵死了。的确,存在着一条我们从源本处出来的路,但这条道路明显已经不可通行,我们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返乡,而是在这个完全陌生的黑夜中走出自己的道路。所以,策兰在这里不停地"上爬和返回,上爬和返回代表着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黑夜中主体的自我努力。在海德格尔那里,由于存在着一条本源的道路,那么问题就会简单得多,本源的存在会对我们进行召唤,让我们从其中返还到作为我们本源的存在; 相反,在保罗策兰和巴迪欧这里,问题变得复杂了,没有本源,也就没有了外在的召唤,无论我们如何追问,都不会有任何内在的或外在的声音作响,那里唯独留下我们自己,我们自己就是道路本身,我们走出来的,就是路。在这里,我们很容易联想起鲁迅的那句"世上本没有 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黑夜中的路,没有引路人,没有路标,也没有上帝的召唤,更没有那条我们原本走过来的路!在我们走之前,那里根本没有路,当我们拖着自己残败的身躯在毫无方向可言的夜空中踽踽而行的 、时候,我们留下的痕迹就是道路!正如策兰的诗:
世界是一匹阵痛的野兽,光秃秃爬行在月夜下!上帝是它的嚎叫
是呀,这就是主体,这就是上帝。谁在暗夜中开辟了道路,谁就是主体!巴迪欧说,主体是稀缺 的,其稀缺的原因正在于此,敢于在陌生的黑夜里 前行的人太过稀少,更多的人习惯于偎依在自己熟悉的事物旁,寻求心灵的寂静。策兰笔下的"阵痛的野兽,光秃秃的爬行,嚎叫都充分 表达了巴迪欧式主体的孤独和稀缺,主体的行进总是在孤独的黑夜中充满艰难地爬行,但是一旦他们留下了诗性般的痕迹,他们就成为了上帝对于艺术亦是如此,在巴迪欧看来,真正的 艺术不在于模仿,也不在于表达某个外在的观念,甚至连艺术作品本身具有什么意义的问题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艺术作品能否冲破黑夜的藩篱,在踽踽而行的道路上,用血与肉绘制出让真相涌现的作品来。尽管这个道路前行十分艰难,但是对于寻求真相的人们来说,它总是十分值得的,在那一刻,有限的藩篱被主体行进的道路所突破,在 那一刻,主体沐浴在本真的涌现之中,在那一刻,即便主体身体灰飞烟灭,也为我们留下了足以追踪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