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到了墙上……

这是月方客厅的第406篇原创文章！

文丨月方

我爸当初来农村，看到爷爷家门口场上堆着一堆山芋，就同意留下来做养子了。

我爸说：“冬天里的山芋多好吃啊，生吃甜，熟吃暖和，还顶饱……”

我爸来乡下之前，父母双亡，城市街头巷尾流浪，为偷一串荸荠开发尽自己有限的智慧，“竹签偷戳一块，撒腿就跑”……

冬天夜晚冷，爸爸团坐在路边的烤山芋的空炉子里，烫伤了双脚，是一位好心人把他抱回家，给他敷了烫伤药。

我爸当年，被他姑姑收养过一阵，可惜姑姑家也穷得揭不开锅，“喝的粥照得见人影”……

我爸当年，被送去学做篾匠，师傅人好，师母却虐待他，他忍受不了，就偷跑了……

我爸当年，又进了孤儿院，被我寻到孤儿院的爷爷领养了，我爸就成了我“张”月方的爸。

其实，我爸是被一堆山芋收养了，当然，那堆山芋姓“张”。

许多年许多年以后，我剥开一粒刚出炉的山芋，本地的红心山芋，软糯滚烫，撕开焦香的皮，里面的果肉呈现金子般的辉煌，冒着乡土的热气，这是来自冬天的、触手可及的温暖，仿佛我爷爷一声“儿”的呼唤，既朴素又金贵，温热且香醇……我喜欢我姓“张”！

我爸在农村成家后，特地跑到遥远的轮船码头去寻找那户帮他敷过烫伤药的人家，可惜没找到。当然，他也跑到城里，拜访了自己的篾匠师傅——师傅去世了，师娘还活着，我爸给师娘留下了带去的礼品……

我爸年近八旬，才告诉我这些事。在我四十岁之前，他只字未提。他躺在病床上，用皱皱的手帕擦眼睛，他把这些事一一道来，他是觉得现在的我已经能懂了吧？

爸爸，我赞成你当年的决定！山芋多肯结果啊：春天把山芋藤栽进土里，不要过多浇水、也不要十分施肥，到秋天挖开，一串一串地往上拎，就是拎一串一串的喜悦。

山芋多质朴啊，摆在铁锅里，泼一点点水，锅底小火慢慢烧，本真的香甜渐次打开，捧一粒在手，真比精做的饼实在……

山芋多憨厚啊，不需要加糖、不需要加淀粉、不需要油炸、不需要香煎，它自个儿承担了主食、零食和下酒菜的多重角色，它能让你解馋又能让你饱腹……

幼时的冬天，奶奶总是起大早，去河边砸开冰，提一篮子山芋到河里洗，洗完提上来，排放在铁锅内，然后哈着热气的奶奶，坐在灶膛前，一小把火一小把火慢慢烧……

后来，是妈妈起大早，去河边砸开冰，提一篮子山芋在河里洗，洗完提上来，排放在铁锅内，泼一点点水，然后坐在灶膛前，一小把火一小把火地慢慢烧……

有时候，也是你，爸爸，去河边砸开冰，提一篮子山芋在河里洗，洗完提上来，排放在铁锅内，一把小火一把小火地烧……

就这样供养了一代一代人，坐在太阳底下，过着山芋就玉米粥的平凡日子……

去年冬天，我妈在地里挖出很多山芋。她说：“你爸最喜欢吃山芋了……”后半截没了，后半截是：“可惜现在咽不下了……”

第二天，我妈又坐在山芋堆前叹息：“唉，你爸最爱吃山芋……”

第三天，她看到山芋还是念叨这么一句……

那时，我爸躺在床上，连喝粥都成了奢望。他之前最痛恨喝粥。

当然更不敢想山芋。他忘记了山芋。

他满眼都是其他好吃的，他要我去吃。

他说：

“你把'好多鱼’拆开来吃……”

“你把'好吃的’拆开来吃……”

“哎，月方，上次我吃剩的半包桃酥还有，你吃……”

有时候，他突然喊我至床前，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我走过去了，他才问：“红豆羹你吃了吗……”

我骗他说：“我吃了。”

他四处看了看：“我哪里见你吃的？回来这么多天没看到你动一个盒子。”

爸爸，我知道每个父母都爱看自己孩子吃，但我又怎忍心在咽不下的你面前吃东西呢？

那个冬天，我却没吃一口山芋。

爸爸的病是渐进性的。

他不能吃饭的时候还能喝粥，他很满足，跟我说：以后我就喝粥。

不能喝粥的时候，还能喝豆浆，他很满足，跟我说：以后我就喝豆浆。

不能喝豆浆的时候，偶尔能喝奶茶，他很满足，跟我说：以后我就喝奶茶。

奶茶也不好喝了，他就喝水，他说：我以后就喝水，只要活着，看着你们就行……

我知道，一个不能吃的爸爸看着女儿吃其实是也很幸福的，我爸想活着，不为吃，他只为看。

这个冬天，我吃了很多很多软糯香甜的山芋 ……

只是，我不再有爸爸了。

爸爸到了墙上——到了墙上的爸爸就变成了……我的父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