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妈(短篇小说)

生母,妈妈。师母,妈妈。

(一)

路冯氏,我的生母,妈妈。

妈妈,高个儿,白皙而修长的脸型,双眼皮大眼睛,黝黑的头发,梳着纂,尖尖的小脚,印证着时代的特征。

妈妈本来自己有姓有名,出嫁后自己的姓却要排在婆家姓的后面。路是我父之姓,冯是姥爷之姓。妈妈以夫姓自姓加氏,组成姓名。

清晨,妈妈早早起床。先把尿盆端出去倒进茅房,回屋再洗脸梳头。妈妈左撇子,拿着梳子,熟练地梳理黝黑的头发,还不时地蘸点油水,以增加亮度。不知怎么把头发卷到脑后,形成圆团儿;再罩上黑色

网罩。这叫“梳纂”。

堂屋顺山大炕,左右两侧各有一个锅台。妈妈总是用靠近窗户一侧的大锅做饭。妈妈从水缸里舀半瓢水倒进锅里,把昨晚刷好的锅又涮了一遍,接着舀进几瓢水,用碎柴点着火,再把折断的棒子秸填进灶膛。妈妈一边添柴烧水,一边和棒子面。半锅水烧开了,妈妈从瓦罐里舀三勺棒子糁儿倒进水里,紧接着把棒子面用双手拍成扁扁的椭圆形贴在锅里。这叫“贴饼子”。怪不得妈妈爱用这靠近窗户的大锅做饭,原来这一锅,就把“稀的”“干的”两样饭都做出来了,省时省事。

妈妈从小棚子的咸菜缸里,捞出一个芥菜疙瘩,一个萝卜疙瘩;在一块大案板上,切成两盘咸菜丝儿。一盘芥菜丝儿,端给爸爸吃饭的八仙桌上;一盘放在我们娘儿几个吃饭的小地桌上。这是全家的早饭。芥菜腌的咸菜,比萝卜腌的咸菜好吃。爸爸是一家之主,受优待。连吃咸菜,也偏着。

锤布石上,放着一沓旧被褥布料。紫色硬木棒槌,“梆梆梆,梆梆梆”,有节奏地敲打着。清洗干净的被褥布料,放在锤布石上敲打,布料平整没褶皱,晒干后,两个人再用力抻一抻,布料还会加大。这是妈妈的拿手活儿。那当儿,我常帮妈妈抻被里子被面儿。一边抻,一边喊着“扽哒哒、扽哒哒”的节拍。挺好玩儿的!

夕阳挂在太行山顶,屋内已现黑影。“蒿子,点上灯,给我端着照着亮儿。”妈妈叫着我的小名儿说道。“哎!”我赶紧点着煤油灯,端近炕沿儿,双手举着。妈妈坐在炕上,头朝外,左撇子拿一根半大针缝被子,还不时地把针在头皮上划拉两下,用以增加点儿油儿性,减轻缝被之力。“蒿子,灯离我近点。”母亲加快了缝被子的速度,家人还等着夜里盖呢!

四根木桩支着的棒子秸磨棚,妈妈抱着磨杠用力地推着。棒子粒从磨眼里流进磨膛,经磨齿磨碎,连渣带面一起流到磨台上。妈妈在大笸箩里用细箩筛出面来,把箩里剩下的粗渣,倒在旁边的小笸箩里。如此这般,把第一次磨出来的碎棒子都筛出面来,这叫“第一栏儿”;再把箩里剩下的粗渣倒在磨上磨第二遍,这叫“二栏儿”;再磨,这叫“三栏儿”。棒子粒经过这三栏儿的压磨,筛出的细面多了,粗渣也细小多了。妈妈拿起簸箕,把细小的棒子渣里的棒子皮簸出去,剩下的是棒子糁。妈妈把棒子面儿、糁儿、皮儿,分别放起来。妈妈说,面儿,贴饼子蒸窝头;糁儿,熬粥;皮儿,喂猪。都派上用场,一点也不浪费。如此下来,半天儿快过去了,妈妈赶紧给全家张罗着做午饭。

一日三餐,推碾子道磨,缝补浆洗,这都是妈妈的活计。我小小年纪,能帮妈妈做的,是筛面,抱柴火,舀水,烧火。

勤劳的妈妈,在家也不能歇闲一会儿呀。真辛苦啊!

后来,大队成立了食堂,全村人都到食堂吃饭。我家和邻居家的锅,被小队长带着人,收去“大炼钢铁”。家里不能做饭了。

我整天和启儿、极儿、臭蛋儿、栓子儿等同龄伙伴儿一起玩儿。饿了,就到大队食堂,找杜大爷要菜窝头吃。杜大爷是我们生产队的人,可好了,每次都给我们每人半拉窝头吃。大爷一边递给我们窝头,一边说:“别老来要吃的,让大队干部看见,该说我了。”“哎。”我们都高兴地答应着,拿着窝头边啃边走,继续玩儿去。回到家,我告诉妈妈,杜大爷又给窝头吃了。妈妈说:“要不是你杜大爷给吃的,你就要挨饿了。要记住你杜大爷的好儿。”我暗暗记下,杜大爷是好人。

冬天的早晨,很冷。“妈妈,忒凉。”玩耍一天,汗水浸湿了补丁摞补丁的棉裤里子,非常凉;光腿一伸,急忙缩了回来。妈妈赶紧提着棉裤的两条腿,裤腰冲下,对着火炉烘烤。一会儿,裤腿里面热乎儿了,赶紧趁热儿让我穿上。“妈妈,好热乎儿。”我笑着说。

我上学了。每天早晨,妈妈早早起床,熬熟了粥,叫起了我。我吃着热乎乎的粥,就着咸菜,啃着棒子面饼子。吃饱了,跟着姐姐一起,去本村初小。几年后,则和同伴们一起,步行三里路,到邻村上高小。一座大庙是我们的学校。教室前,有一个用砖砌的乒乓球台子;下课后,同学们都抢着去打球。我在家找了一块儿木板,用小刀削成乒乓球拍子,跟妈妈要了几分钱,买了一个最便宜的乒乓球,下课后也抢着去打乒乓球。渐渐地,球技有所提高,打上了瘾,回家和妈妈说,中午不回家吃饭了,带午饭在学校吃。妈妈便给我做出白菜叶儿掺棒子面加点儿盐的贴饼子或蒸窝头,算是午饭。我高兴得背着书包和干粮上学去。中午,一边啃着干粮,一边排队等着打乒乓球。渴了,喝口凉水。就这样,我度过了高小生活。学习一般,打乒乓球技术,却大有长进。

妈妈每日辛劳照顾,我感觉幸福极了。

时逢停课闹革命。我高小毕业,就到生产队劳动。生产队每天给我记三分。麦秋,我跟着女社员们,把男劳力割下的麦子码起来,堆成垛。大秋,我跟着女社员们,把男劳力招下来的棒子秸码起来。

我劳累一天,浑身脏兮兮的,汗腥味很大。村边的大水坑,一人多深。下午收工的时候,我和男社员们一起,等女社员们都走回村,便脱光衣服,“扑通”跳下水去,洗净身上的脏泥臭汗,才回家吃晚饭。一个大秋,天天如此。

由于我总在凉水里洗澡,患上了关节炎。两个膝盖总是疼。右腿膝盖上边还时常麻木。“蒿子,给你两个小棉被,裹在疼的地方。”“哎!”我痛快地答应着,赶紧接了过来。妈妈心疼我,给我做了两个长方形的小棉被,四角缀一条布带子,绑在膝盖上。这个方法还真管用,膝盖处总是热乎乎的,疼痛减轻多了。

“蒿子,来熏蒸一会儿,看管事不管事?”听说用煮沸的茄子秸水熏蒸患处可治关节炎。妈妈到处捡茄子秸,舍脸跟人家要,然后烧茄子秸水,给我熏蒸膝盖。我脱去长裤,双腿膝盖处架在热水盆上,上边盖上一个破褥子。热气蒸湿了褥子,蒸暖了膝盖,挤走了寒气,关节炎症状几乎没有了。妈妈怕我再着凉,叫我拿鞋带子把裤脚口绑起来。

在生产队干了三年,工分也长到五分。我的腿也绑了三年。妈妈经常给我换洗裹在腿上的小棉被。

妈妈的细心关怀,使我感到分外的温暖。

复课闹革命。我又去上学了。停了三年课的中学不考试,直接招生入学,学习初中课程。

在中学,我见到了篮球场。在平地上排队跑步投篮,比乒乓球还好玩儿。我放弃了打乒乓球,喜好上了打篮球。每天下午放学后,要先打篮球玩儿。天快黑了,才往家走。到家时,天已黑了。

妈妈总是在村边等我回来。我对妈妈说,我都这么大了,您别老等我了。我打篮球又跑又跳的,膝盖都不疼了。妈妈说,那敢情好。

由于年龄较大,学校把我分到两年制初中班。高中是考试考上的,也是两年。同在这所学校。

我似有体育天赋,是本校篮球队员和田径队员。每天除了上课学习,就是篮球和田径的技能训练。头脑里,别的什么也不装。

慈祥而善良的妈妈,一直迎送我到高中毕业。

还好,老天助我。我跨进更高一级的专业学校,专修体育。我住在城中的学校里,不用妈妈每天迎送了。多亏我有中学时代的体育基础,成全了我脱离艰苦劳累的农村,成为一名拿国家俸禄的工作人员。

我有一个美好而温暖的童年,有一个安心上学的学生时代。感谢妈妈,感恩妈妈。

(二)

柳秋莲,师母,妈妈。没有血缘的妈妈。

师母,白皙的脸盘,灵慧的眼神,青年式的发型,一双天足,也透着时代的特征。

师母有空儿就看书,那书多是师父的著作。显然,师母识文断字,并喜爱师父的作品。

我管师母叫“师娘”,这样叫着顺口。

师父远在京畿古城省中任教,不常回家。家里家外都是师娘一人打理。既要侍奉公婆,又要伺候儿女,还要到生产队劳动。真够师娘忙的。

一天中午时分,师娘扛着锄头,快步向地里走去。

“师娘,晌午了,还往地里去啊?”我在三中代课,下班回家,正好碰见师娘。

“我刚从队里下工,赶紧去自留地锄草哇!”师娘边说边走。

“我后晌请假了。您回家做饭吃饭,我去耪地。您吃了饭,再来换我。”

“你请假肯定有事啊?”

“我的事可以晚点办。您快回家做饭吃去吧!”

“那你受累了。”

“看您跟我还这么客气。”我接过锄头,直奔地里而去。

傍晚,我准备再去师父家自留地耪地。师娘怎么也不让去了,说不能累着我。说着话,师娘随即拿出一条“的确良”裤子,“这是你师父没穿几水的,给你。再干活时穿上,省得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哎。”我高兴得接了过来。这是师娘的一片心意。这里面饱含着心疼与亲情。

一天,正好周日,师娘急急忙忙来到我家。“路蒿路蒿,快去我家自留地看看,一条大狗啃棒子。轰也轰不走。”师娘家的师弟师妹们还都小,所以师娘有稍大点儿的事,都来找我。“好,我马上去看看。”我顺手抄起一把铁锨,向地里跑去。一条大黑狗,先把玉米秸扑倒,再撕开玉米皮,啃青嫩的玉米粒。看来这狗很聪明。我挥了挥铁锨,向它嚷道:“还不快走,看你都吃了十几个大棒子!”大黑狗向我呲呲牙,“呼呼”了两声,似乎在说:“我实在饿极了,才和你们抢着吃几个!”“我们都没的吃,怎么能让你乱扑乱糟蹋?”我挥舞着铁锨轰它,它不仅不走,反而向我扑来。我一边后退,一边挥起铁锨迎头打去,正巧打在它的头上。狗一声没吭,倒地死了。原来,我过于紧张,用力过猛。我只好扛着铁锨,拉着死狗,来到师娘家。“师娘,这条野狗让我打死了。您看怎么处理吧?”师娘见状,吓了一跳:“不知是谁家的,这可怎么办呐?”师娘犯难了。“不用发愁,咱们先吃顿狗肉再说。有人找来,我顶着!”说着,我开始动手磨刀剥皮炖狗肉。师娘不知所措的愣着。“师娘,您去找点儿花椒大料,我们晌午就能吃上了。”“哎。”师娘答应着,出门找去。

一大锅香喷喷的狗肉出锅了。师弟师妹们可乐了,香味儿还招来了几位邻居。大家围在一起,吃着饼子,啃着狗肉,听着我绘声绘色的护粮打狗过程的解说,惬意极了!

好几天过去了,也没有人找上门来要狗。再后来,听二队的学话,狗主人说:吃人家的棒子,还咬人,也欠打死吃肉。我,庆幸遇到了说理的好乡亲。

天佑好人。师娘和师弟师妹们来到了京畿古城定居,离开了艰辛劳累的农村老家。我随后也迁到了城里定居。当然是为了离师父近点儿,便于我的继续学习。

长方形案板上,碎布块儿打成褙子,立在台邦上晒着。

“师娘,您打褙子做什么呀?”

“做鞋垫,纳鞋底。”

“那多费劲儿呀?”

“省得浪费东西。”

看得出,师娘是勤劳勤俭之人,绝不浪费一点儿有用的东西。不在农村下地劳动,但师娘一身不闲,总要找点儿活儿干。

师娘右手中指戴着金黄色的顶针,手拿半大钢针,熟练地纳鞋垫。针距的长短,针脚的大小,拐弯的适度,跟缝纫机扎的一模一样。

星期天,是师父回家休息的日子,也是我聆听师父讲授写作的日子。我每次去师父家,师娘总在院子里忙着。

“师娘,您忙什么?”

“路蒿来了,屋里坐。”

“师娘,有什么要我干的活吗?”

“那你先给我摘几条丝瓜。”

“好啦。”我迅即伸手摘下三条丝瓜,放到凉架下的柜子上。

“好了,去跟你师父学习吧。”

“哎!”我答应着,随即进了屋。

整整一个小时,我专心聆听师父关于散文艺术的讲授。师父兴致很浓,还要讲下去。我担心师父累着,推说家里有事,便忙开门出来。

师娘还在院子里拾掇零活,见我要走,说道:“你把刚才摘的丝瓜带着,这比市场上的好吃。”

“原来您让我摘丝瓜,是要我拿回家呀!要知道这样,我就不摘了。”

“有活干,有饭吃。一家人,别客气。”

“好,我拿着。”

周末,我又去师父家,聆听师父“关于小说与故事的主要区别”的讲授。进了院门,见师娘正给花草浇水。我赶忙接过水管儿继续浇,“师娘快歇一会儿,您总是不闲着。”“天总不下雨,要常浇水才行。”是啊,植物茂密的城中小院,全靠师娘的妆点美化与辛勤管理呀。

“给我吧,快去屋里学习吧。”师娘不忘我的学习。“我浇完水再学习。”我说。

这次师娘跟我一起进屋,一起倾听师父讲授。师父有条有理的讲着,我用心听着,师娘也用心听着。

我给师父倒了杯水。“故事故事,以事为主。庚川,我说得对吗?”师娘叫着师父的名字问道。师父风趣地说:“看,你师娘都听明白了!”“那是师父讲得清楚。”这当儿,师娘拿出一双鞋垫,“路蒿,你试试,看合适不?”我接过来,放到鞋里,不大不小正合适。“师娘,您是怎么做的,这么合适?”“全凭眼力。”师娘得意地说。

冬天到了,师娘送我一件呢子大衣,说我尽出门在外,不能冻着。春天来了,师娘送我一件风衣,说春天刮风,穿上风衣,省得刮满身土。师母如同生母啊,给我无微不至的关怀。

师父家,城中小院,别致优雅。一对福字贴在两扇铁门正中;门框上的一副对联,已被阳光晒褪颜色,但仍牢牢的粘着。院内,两棵柿子树,挂满了又大又圆的果实,油绿油绿的叶子,那么好看;两棵石榴树,在正房正门两侧,鲜花硕果,出门进门,看着心里美美的;摆得整齐的几个花盆里,长着茂盛的韭菜。花盆里种韭菜,这是师娘的创举吧;不上化肥、不打农药的无公害蔬菜,味儿浓极了。地砖缝里,蒲公英开着黄色的鲜花。丝瓜秧爬满了凉架,棒槌似的丝瓜垂在凉架下。洋倭瓜叶子,遮满了西配房屋顶;长长的倭瓜,藏在茂密的阔叶里。

这么别致的城中小院儿,恐怕没有几家!

师父是专业作家,无论在职还是退休,读书写作是他的天职,常有大作在报刊上发表。师母把家务活儿全包下来,一丝一毫都不用师父动手,被市文联主席誉为劳苦功高的作家夫人。

作者简介:卢浩,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多篇诗文荣获省级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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