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不多欲,五十不多情,六十不多食
你好!
我是二十年前的你。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五十四岁。很久没有收到过这种老土的信件了吧。实际上你从大学校园走出来后,就再也没人给你写信了。电子邮件倒是不少,除了广告就是业务往来,全没有一句熨帖的话。
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认不清现实,还会觉得写信是件浪漫的事情。也曾幻想有一个姑娘,能跟自己纸来笔往,就像王小波李银河那样。可是这个时代的姑娘们早已不吃这一套,大家追求短频快,隐忍克制细水长流的感情,远远不如直接去敲门简单高效。
二十年后的你,再回过头去看我的时候,可能会为我们身上曾经透露出的那股酸腐的人文气息感到好笑。就像现在的我,常常为当下社会的很多现象感到忧虑,忧虑这个社会的粗鄙化,忧虑世间的许多荒唐变成了寻常,忧虑这个社会的对人本身、对自由发展的漠视。
自由,是我从小就特别珍视的东西,但直到现在我才突然明白,「自由」这个词,本身就是由「条条与框框」搭建而成。自由不是行为的闲散,而是心灵的傲娇。
当然,这些话题,你可能都已经不上心了。再有几年你就要退休,很多事情想必也看开、放下了吧?最近一次路过华西坝,看到医科大学的几位老专家,他们都曾经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而今全部撂下那些名动九州的身份,活成了潇洒至极的街头老大爷,爽朗地大笑,嚣张地下棋。
小时候盼着长大,长大是获得的过程。长大以后又害怕变老,变老是失去的过程。这五十多年来,你有逝去的长辈,有未能出世的孩子,有渐行渐远渐无书的同窗,昔日煮酒论剑的朋友逐渐凋零。这几十年,你从籍籍无名,活到高朋满座,最终又悄然退出熙熙攘攘,固守内心深处的角落。平心而论,权衡所得与所失,这一切真的值得么?
不知道此时此刻的你,是否会想到那些隐身市井的老前辈,我一直觉得那才是最好的退休生活。当然,四十不多欲,五十不多情,六十不多食。当一个人经历过、参透了,便无所谓世事。无脚的小鸟飞了五十多年,知来处,知归意,想必也无所谓何时落地,何处落地。
对于我而言,逗号是句子的减速带,写信则是私房话的集结。我想起来一段经历,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有一次在老家,听见杨树顶上有十几种鸟在叫。找了半天,竟是只有一只八哥。它在用自己学到的各种鸟语和自己聊天。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敬佩,还是该心疼。
突然想起这段经历,是因为终于到了这个年龄,没有活成自己期待的样子,不敢什么梦想和未来。如今每天疲于奔波,眼睛里只有赚钱,一天到晚为了几两碎银,忙的慌张又凄惶。也许在别人眼里看来,这种生活甚为轻盈,但只有自己内心知道,自己没那么轻松,甚至不敢停下来歇歇脚。
我比现在年轻几岁的时候,做事情像打了鸡血。现在却总是觉得精力不济。发际线在撤退,白头发越来越多,不敢也无暇顾及别的。打工人从来不会歌颂「劳动最光荣」,因为我们的现状是,不干活就没饭吃。
小时候看过一个国外电视剧,名字忘记了,大概率就是《老友记》。其中一集,讲的是一个家庭主妇起床后就开始偷偷哭泣,家人、朋友、同事,全都不理解,纷纷前来安慰,要刨根问底打听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儿。她一直辩解,说真的没有心事,只是觉得生活太累,自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自己去哭,释放压力。
对这段故事,我印象非常深刻,那时总也理解不了,为什么成年人的世界会有这种操作。如今算是想通了,疲惫的时刻,每个人放松的方式不一样,有人需要陪伴安慰,有人却只需要一个人躲起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处的方式,这很平常。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出差到外地,我经常会半夜三更爬起来,叫一份外卖小龙虾,自己喝几瓶啤酒。辣的出一身汗水,甚至第二天跑肚拉稀,也在所不惜。
叔本华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类幸福的两个死敌就是痛苦和无聊。当我们成功远离了其中一个死敌的时候,也就在同等程度上接近了另一个死敌,反之亦然。所以,我们的生活确实就是在这两者之间或强或弱地摇摆。
从这个意义上讲,能独处,尤其能与自己和平相处,而不在孤独寂寞的时候,依附于旁人,是一项了不起的技能。起码不会因为自己的事情,给别人带去烦恼或者伤害。也不会因为缺少关心,就给人可乘之机。
当然,有时候我也会经常追问,快乐到底是什么?现在只要一有时间,我就去临摹启功先生的书法,晚上睡觉前,几乎都要听一段传统相声。这些东西,大多数情况下是无用的,只能作为一种快乐素材。
毕竟那些从金钱、权势,职称、名声中来的快乐,只是一种表象。人最后的快乐,源自吃透艺术作品的能力。我们这一代人,大概率不会遇上战乱,稀松平常的日子里,快乐的秘诀就在于你的艺术鉴赏能力。你能从一部书法中,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这就是快乐;你能从一篇文章中,找到与作者的共鸣,这就是快乐。
但是就在前几天,我的一只耳朵失聪了,除了几个经常给我打电话的人,我基本上没告诉任何人。这下子,世界变得好清静。后来找耳鼻喉的同学看了一下,诊断为突聋。不是相声听多了,而是与过度劳累有关。当然,抵抗力一差,呼吸道感染和哮喘也跟着找上门来。吃了不少激素和甲钴胺之类的药,又把胃溃疡整翻了。
其实,命运在虚空中蹑手蹑脚的踱步声,上帝和医生是听得最清楚的。终生皆苦人最苦,其中一个苦,就是人知道有生老病死这些事儿。猫不知道,狗不知道,门口的香椿树也不知道,唯有人知道。
老孔,你现在的身体不好,我是第一责任人,必须要向你道歉。不知道你现在的血压血糖水平几何,最好还是把降压药和硝酸甘油备在手边。当然,庆幸的是,我给你培养了很多学生,他们都是真正会看病的医生,你可以放心把自己交给他们。
我写了不少科普,今天才突然意识到,这次突聋事件,正是上帝在给我发出预警信号。身体在变差,脾气却在变好,年轻人嚣张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要被生活磨去了棱角丢向佛系。
佛系有两种,一种是天生优渥,活在别人为他搭建好的象牙塔中,从未感受过这个世界的黑暗。另一种是自己挣扎着从各种黑暗的境遇里走出来,从此不再心惊,也不再心动。大部分人可能是属于后者。
前不久,一个大学校友找我看病。病人的冠脉病变很重,曾经找人做过手术,但是遗憾失败。为了保证一次性成功,我看过手术记录后,特地介绍了一位擅长此类手术的国内顶尖的专家。好不容易,帮她联系到了床位,争取早点手术。但就在通知她住院的当天,被当场放了鸽子。
再打电话去问,已经不接了。后来微信回复,说是时间不合适,不来了。实际上她正在办理入院手续:人家是多手准备,根本没把你的热心肠当回事,而是私下联系了很多人帮忙。她只关心能不能早点住院,却并不在意手术能不能做成功。
经历这件事,我开始明白,别人对自己的恩与情,我们要牢牢记在心中。但是如果你曾对他人有恩有情,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不然这份恩情,只会变成我们自己的痛苦,觉得别人忘恩负义或负心薄幸。
时间不早了,就写到这里吧。或悲、或喜,多少痴狂事一夕袭来,太多的人与事,总要有些随风,有些入梦,有些长留在心中。
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