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名泉考》系列作品丨清代济南“曲水流觞”考(下篇)

为传播、弘扬济南特立于世的泉水文化,《风香历下》自即日起推出《济南名泉考》系列作品,介绍、挖掘济南名泉罕为人知的历史故事,内容包括:济南名泉的考证与索隐、名士与名泉的风雅旧事、名泉史话等等。欢迎关注。

之二:五龙潭边:花径流觞春水漫

清代,除趵突泉外,济南曲水流觞的另一活动基地,当五龙潭莫属。

自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至嘉庆元年(1796),以著名学者、文人桂馥为首的众多文人雅士,在济南五龙潭建潭西精舍、凿七十三泉并开展各种游宴活动,时间长达八年之久,参与活动的名士、艺术家在百人以上,这是济南历史上名士与名泉、艺术家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一次规模空前的文化盛会。

艺术家们在这里吟诗、作画、斗茶、敲棋,赏荷消夏、曲水流觞,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这无疑于一个畅享人生、风光无限的“文人俱乐部”,尽显高雅的文人情趣和名士风流。

《潭西客夜图》展示五龙潭游宴活动,上有桂馥、陈秉灼、研虑和尚诸名士,读者可放大欣赏(济南市博物馆珍藏)

惜乎,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嘉庆元年秋八月,五龙潭游宴活动的组织者、新科进士桂馥进京后铨得云南永平县县令之职,桂馥回到济南五龙潭上,与诸友告别准备上任。以陈秉灼为首的诸位友人十分感伤,乃在五龙潭上举办曲水流觞告别宴会,席间,陈秉灼作《潭西精舍送桂未谷先生》诗,深情款款,催人泪下。

陈秉灼(1747-1804),字亮宇,号明轩。山西阳城人。诸生,性豪侠,慷慨义气,喜接济人,屡致千金亦屡散之。精度支申韩之学及治河筑堤城池营造之术,而一生不求闻达,客居济南达三十余年。乾隆五十四年(1789)秋在济南,与桂馥等人筑潭西精舍交游唱和。工诗,著有《高都陈氏家传》《山乡方言考》《游山日记》《听书楼诗集》等,与人合编有《潭西精舍纪年》。

书影:《潭西精舍纪年》

下面,我们来欣赏这首告别诗:

论交好在任天真,筑室潭西去住频。

花径流觞春水漫,石床题字墨痕新。

八年禅榻青灯侣,万里官衙白发人。

记取青桐髙几节(予与未谷、二香各书记青桐生长年岁一节),

相将重此赋闲身(未谷自约三四年归来,续潭上旧游也)。

(民国九年排印山西图书馆丛书本《潭西精舍纪年》)

率性天然,真诚相与,是桂馥及其友人的特点,也是他们山高水长的情谊之基石,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他们朝夕相共,情投意合,今当远离,天涯海角,自是凄惨伤感。

“花径流觞春水漫,石床题字墨痕新”,这告诉我们,像这样的曲水流觞,他们曾经做过多次,而且,漂浮在泉流上的酒杯,曲曲弯弯地经过了开满鲜花的小径,真的是别具匠心呀!如今,堪怜石床上的题字(多为桂馥所题)墨痕尚新,却又到了咫尺天涯的时刻。

五龙潭近影

下联“八年禅榻青灯侣,万里官衙白发人”,真为至情至性之语,相处八年的知心好友,最为心疼的便是这“万里官衙白发人”的桂馥了,桂馥生于乾隆元年(1736),至乾隆五十五年始成进士,如今已是六十高龄的白发老人,且要奔波万里赴任云南,好是令好友忧心。最后一联,诗人深情地写到他与桂馥的另一位好友黄畹每年在青桐树上记载年轮的动人故事,而桂馥则表示,他一定会在三四年之后归来济南,再来五龙潭上与诸友相会。

可叹桂馥一去未归,他于嘉庆十年死在云南。

之三:罗园:曲水流觞未有诗

乾嘉年间,济南的罗园(即贤清园)也是一处曲水流觞的风景胜地。它出现于当时的著名学者郝懿行的诗作里。

郝懿行(1757——1825)字恂九,号兰皋。清代登州府栖霞县人。经学家,训诂学家。郝懿行于嘉庆四年(1799)中进士,授户部主事,沉潜学问,多有著述,其中《尔雅义疏》用力最久,影响最大。妻子王照圆为福山名门王锡玮之女,亦颖悟博学,通经史诗文,人称“栖霞郝夫妇”。有《尔雅义疏》《山海经笺注》《易说》《书说》《诗说》《春秋说略》等著述五十余种,内容宏富,精博邃密。郝懿行还著有《晒书堂诗抄》。

书影:郝懿行《晒书堂集》

雍正末年,以酿制“罗酒”而闻名天下的济南府德州罗氏后人罗植买下贤清园(当时称逯园),由此开始了罗氏园近半个世纪的历史。

罗植为明代御史罗国士后人。罗国士(1591—1666),字励相,号嶔瞻。明天启七年举人,崇祯十年进士,历任直隶固安、河南安阳县知县,为官有政声。崇祯十三年(1640),罗国士通过行取(明代州县官有政绩者,经地方长官保举,由吏部行文调取至京,通过考选后补授科道或部属官职,称为行取)任礼部主事,授都察院陕西道监察御史。致仕后在德州营造庭院,创办罗酒,使罗氏家族成为一富有影响的酒商。

贤清园一角

对于罗酒,诗人田雯有“酒色白清,香味鲜洁。酒熟时,互相延客,或馈京师”的记载。康雍乾三朝,罗酒一度名声大振,上至朝廷要员,下到黎民百姓,都以能够喝到罗酒而自豪。王渔洋有诗:“玉井莲花作酒材,露珠盈斛酿新醅。清冷错著康王水,风味还宜叔夜杯。”

罗园的衰落在乾隆四十年前后。

乾隆四十三年,郝懿行来济南参加乡试,此一期间到罗园游赏,写下了《游罗氏园亭》诗四首,我们且看其第一、第二首:

何年池馆已消沉,到此依然起隐心。

竹径平添风雨气,泉声半落藓苔阴。

客来花榭无僮扫,叶下湖亭有鸟吟。

剩得芭蕉愁暗结,主人别后到于今。

红叶当阶水满池,豆棚阴下子离离。

亭先得月绿波侵,鱼似亲人倚藻窥。

花草未更新第主,风篁犹刻旧题词。

当时修禊人皆尽,曲水流觞未有诗。

(清光绪十年东路厅署刻本《晒书堂诗钞》卷下)

书影:郝懿行《游罗氏园亭

从第一首“何年池馆已消沉,到此依然起隐心”句来看,在乾隆四十年之后,罗园已经萧条冷落以致关门大吉了。尽管园中“客来花榭无僮扫”,主人亦一去无踪(“主人别后到于今”),然而透过时间的隧道,其旧日曼妙风韵依然可见:幽雅的竹径,悦耳的泉声,好鸟的啼啭,锦鳞的活泼;另外,得月亭上,明月映照绿波,就连篁竹上依然刻写着文人雅士的题词。

很快,诗人又有了大的发现,这里还有着人们“修禊”,亦即曲水流觞雅聚活动的场所与痕迹,只是,当时参与曲水流觞的人物都不在了,而且,也没有当时的诗作传留下来。“当时修禊人皆尽,曲水流觞未有诗”,此诗句充满了深厚的惋惜与哀伤之情,诗人对于名园与文化的沦落,发出的一声声历史叹息,我们似乎至今犹闻。

之四:泺源书院:兰渚流杯斝,璜溪把钓丝

清代,在济南城内,繁华的院西大街上,还有一处曲水流觞的风雅之地:泺源书院。

泺源书院景致极其幽雅,单是泉池便有华池、芙蓉池等数处。而华池,则为文人雅士举行曲水流觞的理想场所。

华池的位置,据光绪十七年泺源书院主讲缪荃孙所著《泺源小志》,书院由南而北,依此有大门三楹、门三面,门内有讲堂、号舍,再往后,“穿堂后为宅门,院长所居也,正室五间,院中方池曰'华池’。”

缪荃孙《泺源小志》

由此可知,华池为一方形泉池,其位置在院长所居院落之中。

华池开凿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春天,是时任泺源书院山长的学者、诗人桑调元“偶凿庭际池,原泉涌百斛”的产物(参见沈廷芳《华池》),给泉池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看来,桑、沈二位名士都对济南的历史名山华不注及华不注的名泉华泉有着深深的热爱之情,于是,便将此泉池命名为华池了(“肇锡以嘉名,义取华不麓”。见沈廷芳《华池》)。

桑调元画像

经过了主人们绿化整修之后的华池,锦鳞游泳,红荷照眼;华池旁,青翠丛竹,如同玉石清莹透彻;此外,宅院之内,槐樾棠阴,天光云影,汇于一庭。诗人在此煎茶瀹茗,作曲水流觞,其乐融融。

我们且看桑调元《书院新凿华池》:

我爱华泉好,当春甃一池。

飞来天上月,映砌水中坻。

兰渚流杯斝,璜溪把钓丝。

端须映林竹,底用卜龙(上丽下鹿+彡)

富贵浮云耳,形骸放浪之。

……

乾隆《历城县志·建置考三》

“我爱华泉好,当春甃一池”,点明了将新泉取名华池的原因及华池开凿的时间。“飞来天上月,映砌水中坻”,写月夜里华池的曼妙风姿,天上月用“飞来”,水中坁则用“映砌”,不独显示诗人的欢快心情,“映砌”的绝妙在于虚幻,即月亮的朦胧照射,仿佛使得华池里像有一座新砌就的小山一般,真的是虚实相生,宛若仙境。

“兰渚流杯斝,璜溪把钓丝”,兰渚,兰渚山,浙江绍兴西南,即东晋王羲之“曲水流觞”之处,桑调元将华池的曲水流觞(“流杯斝”)比拟为兰渚,足见泺源书院的修禊之潇洒超越非同一般,另外,文人雅士还可在华池垂钓,如同当年姜太公在璜溪钓鱼一般地逍遥自在。泺源书院,真的是文人的一块福地呀。

泺源书院改建山东大学堂

此情此景,显然启发了桑调元对于人生历史的思考:“富贵浮云耳,形骸放浪之”,是啊,较之人的生命,较之人的自由,一切的富贵荣华不过都是如同浮云的身外之物。这是260年前一位67岁的年逾花甲的诗人,在济南,在泺源书院的深切感悟,也许今天依然对于人们有惊醒与启迪作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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