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任芳)‖《济源文学》2021(041)
济源文学
盼
任 芳
一到腊月二十八,盼就年满二十九岁了。盼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哥哥五岁,小妹妹刚两岁,正是费气不省事的年龄。盼和磊结婚五年生俩,凑成一个“好”,盼着日子越过越好。
盼此刻在离家几百里的南阳城郊,一处工地上。前日晚,磊跟盼通话,说他们的工地离恐龙园可近了,他站得高,看得远。干活儿累了,就在半空中休息片刻,调整一下姿势,扭头看恐龙园,能看到园里广场上的大恐龙,真大呀。“干完活儿就腊月二十了,拿到钱就回家过年”,磊兴奋地说,“盼,回去我跟娘说,咱俩一起去城,买一辆四轮小电动,你开,上下班、接送孩子方便,就不怕刮风下雨了。”盼应着,一抹红晕飞上脸颊,嘴角勾起,笑出一弯月牙儿。她扭头拍拍身边酣睡的两个孩子,“豆啊,苗啊,你爸快回来过年啰。”
这会儿,盼蹲着,面前地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红底白花的被子。盼一眼认出,是她在集上挑的图案,亲手缝制的,被子没有套被罩,盼说:“容易脏,拆洗麻烦”。磊不同意,“就这,你缝的被子,晚上睡觉挨着身子,就觉得挨着你的手。干完活拿回来拆洗。”磊说话的样子像个孩子,盼哭笑不得,手指头戳着磊的额头,“你呀你呀……不出去干活儿,不就天天挨着我的手了?”磊呵呵傻笑:“不干活儿咋挣钱啊,俩孩子,还有老娘,花钱的地方多着哩。去厂里打工,工资太低了。”“你那活儿,我想着就害怕,整天心都吊在嗓子眼。你可得小心,小心,再小心,千万别……”磊捂住盼的嘴,捂住了后半截话。顺手熄灭了灯,盼软软地躺在磊的怀里。那夜,夜色温柔,风也轻柔,只有豆和苗偶尔呓语,夹杂着磊的鼾声。
盼蹲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她奇怪地看着眼前躺着的人,脸被遮盖着,一动不动,睡着了吗?这大冬天的,睡在外边,不冷吗?工地条件这么差,不给睡觉的地儿?旁边的弟弟扯一下衣角,“姐,姐,你说的啥?姐夫走了,你别吓我。”盼啥也没听见,她往前挪了几步,挪到躺着那个人的旁边,一把掀开被子,劲大得把被子撂到一边。她扑过去,使劲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好像是磊,四方脸,浓眉,平常笑意盈盈的眼,这会儿紧闭着,胡子又是好几天没刮了,额头上去年干活儿不小心划破的伤疤还在。可是,胳膊、腿硬邦邦的,头扁塌塌的,后脑勺凝固的血,黑红黑红的,跟家里晾晒的黄豆酱一样,就是没有酱香,散发出有点腥臭有点恶心的味道。盼的手轻轻在磊的脸上摸着,冰凉刺骨,一股寒意从磊的身上穿透,传遍盼的全身,她打了个哆嗦。她把手移到磊的胸口,稍稍用点儿力,手下铁板一块,死水一潭,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俯下身,把耳朵贴过去,又听了一会儿,抬起头,迷茫地看着周围一圈一圈,黑压压的人,“咋不跳呢?磊的心咋不跳呢?”弟弟拉着盼,“姐,姐夫走了。姐,你醒醒!”盼喃喃自语,“瞎说,前天晚上你哥还跟我视频聊天,说今天就回去过年呢。他睡着了,累了。这儿太冷,把他整屋里去,他们老板呢?光叫牛干活儿,不叫牛吃草,还不叫牛睡觉,我找他去!”盼直起身子,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什么,腿一软,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盼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看看四周,知道自己在工地附近的招待所里。头天下午得知消息后,她就一直迷迷瞪瞪的,她的婆婆除了哭,就是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磊早死的爹,骂磊,骂盼,骂俩孩子,骂亲家母也就是盼的娘家妈。本家的叔叔过来帮忙,他打电话通知一众亲朋,又找了两辆车,连夜拉着十来个人直奔磊出事儿的工地。俩孩子被扔到娘家,不知道年老多病的爸妈能照顾过来不。盼想着孩子,头又疼起来。
昨天晚上到地方后,包工头将盼一行安顿在附近的旅社里。后半夜,盼悄悄溜出去,摸到工地上,抬起头使劲往上看,天还怪好,瓦蓝瓦蓝的,有星星,还有一轮满月。哦,腊月十六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话真不假。圆圆的,大大的月亮挂在天上,像八月十五的月饼,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星星一眨一眨的,盼的眼瞪得生疼。夜色里,一幢幢高楼矗立着。其中一幢最低,还未完工,也有十来层吧,高高的龙门吊架在夜色中仿佛一个巨大的恐龙,有点恐怖森冷。听磊说,他就是坐着吊架前的小筐子,然后师傅开动机器,吊臂一头缓慢升起,把他送到作业面,十几米,甚至几十米高,磊身上系着安全带。“干活儿前检查好,不结实了就换一个啊。”每次通话,盼都交代磊。“知道,”磊说,“工地上专门有人管这些安全用品,现在上边查得紧,管得严,没事儿。”说着没事儿,咋出事了呢?盼摸黑走到塔吊前,这里已经被警察围着警戒带。不过这后半夜没人看守,她悄悄地溜到塔吊下,抓住铁架,试着爬上去。小时候,盼可是爬树高手 ,一帮小伙伴看着村口的柿子树,满树红彤彤的柿子,直流口水。盼三下五除二,蹭蹭蹭地爬到树上,一个柿子塞嘴里,甜蜜的汁液溢满口腔。树下的小孩一边跳一边叫:“盼,给我一个!给我一个!”就是在柿子树下,邻村的少年路过,看着盼利落的身手,目瞪口呆,并记住了这个叫“盼”的女孩。他就是磊。
盼试了试,铁架子在暮冬的午夜,寒凉生硬,不像柿树那样,凸起的疙疙瘩瘩,可做攀爬的抓手。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放弃了,突然觉得肚子有点饿,又想起了家里的豆和苗。她悄悄返回旅社,看着屋里屋外睡着、躺着的一堆人,呼噜声夹杂着脚臭味,心里乱成一团。
磊的哥在北京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唯一的弟弟出事后,第一时间从北京赶回来。他代表受害方出面,联系盯紧事故调查、责任划分、与施工方、包工头、当地有关部门交涉、磊的火化以及后续的一系列问题。盼都没操心,盼也不懂,盼的大脑空白,听力视力瞬间下降,在这些天里神思恍惚,叫吃饭就吃饭,叫去哪就去哪,叫签字就签字。在当地火葬场出来后,盼抱着磊的盒子,奇怪得一滴泪没掉,悬着的心好像“忽嗒”一声,落地了,踏实了。
返程的车上,盼迷糊了一会儿。朦胧中,听到后座的婆婆和大叔子低声说话。“协议签好了,先给90万,咱回去把磊的事儿先办了,出来年再说,你放心,妈,有我呢,不会让弟白死。”这是磊的哥,有文化就是好,这事儿全靠他打理了。磊是特别注意安全防护的,每次登高作业,安全带是检查又检查,绳扣打上再试一试,稍微磨损他就去找工头给换,为这,工头黑着脸没少说他。磊梗着脖子,“盼和俩孩子在家等着哩,不结实,掉下来,那可不行!”后来调查结果出来,知道这次事故是下边操作天车的工人走神,不小心横杆打到磊的安全带,带断了,磊掉了下来。那个倒霉蛋工人,早已被吓得半死。出来混都不容易,在见到那个二十多岁、一脸生无可恋的小伙子后,盼忍住了几欲掐死他的心,轻轻地叹了口气。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按正常程序,该咋办咋办吧。“后续还会具体计算,包括弟妹、孩子的抚恤金、老人的抚恤金,哦,就是你的养老钱,可能会再算个几十万吧……”“嘘,你低点儿,别让她听见,这往后她会不再嫁?钱可不能给她。”这是婆婆的声音。盼心里轻笑一声。这个家,婆婆和她本来就时常别扭,磊在家时,两边灭火,还好些,这以后,唉!盼抱紧了磊的盒子,仿佛搂着磊坚实的臂膀。
几天后,一冢新坟在后山立起,乱石堆中,枯草丛生。盼牵着豆和苗,驻立在坟前。一阵风吹过,凌乱了盼的头发,那黑发中竟闪出不少银丝,白得刺眼。一只乌鸦在树梢惊起,扯着嘶哑的嗓子叫着,“啊!啊!”在低空盘旋几圈后,飞远了。这风,吹面已不觉寒。哦,盼猛然想起,这是春天的风了。
昨儿个,立春。
作者简介:任芳,济源人,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