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要回头，握手言和
01.
夜色浸染，我站在小巷狭促的台阶上，久久地盯着对面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水泥墙上涂着大大的“办证XXX”，十几条电线横跨门顶，油渍、灰尘、蜘蛛网，圈上一层厚厚的黑绒。
路灯光惨白昏暗，斜斜地打在地上，我想起，多年前的某天，停电，小小的自己，蹲在这光下写作业。
我站在那里，过往所有埋藏于心底的情绪，发酵沸腾，风起云涌，氤氲起黏糊浓稠的感慨万千。
02.
给Z发微信：“我真的不要再回去了”
她很快回：“要向前看啊，不要回头，一点点都不要回头。”
Z说得冷峻、凛冽，也颇有道理，可惜我不听劝。
不，我要回头，我不回去，可是我要回头，看看自己走过哪些路，经历过哪些悲欢离合，有过怎样的愿景和展望。我要一步一回头 ，以此告诫自己：我决不允许你再属于这里了。
03.
走到巷尾回头时，看到出租屋里漏出的光，听到溅在空气里的孩子的笑声——哪里都有生活，哪里都是生活。
当年的我，肯定也这样笑过吧，无忧无虑，天真无邪。而今再看，突然有种心酸的大彻大悟：吃过苦的人，才会特别珍惜过后的不苦，哪怕后来的生活只是褪了苦味，根本不甜，也要拼命调出一点甜来。
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自己坚不可摧的乐观主义，竟是源自这巷道里点点的黑，以及厚厚的尘。
04.
出巷子的路很短，回忆却很长。那最后的回头一眼，我飞快地和身后的一切做最后的告别，果断、决绝、却也带着满腔深情。
我才知道，当回忆被时间不断研磨，我不断往前奔走，纵使一遍遍告诫自己绝不重蹈覆辙，却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
所以啊，在十一年过后，毫无征兆地，我还是返回了这里，去看看我的小学，看看当年十来岁的Shine，陪母亲南下广州后落户的苍凉小屋。我想认认真真地，给2017一个极具仪式感的收尾。
05.
这是白云区岗贝路外来人口聚居的出租屋聚落，房屋鳞次栉比，巷道宽度不容你伸展双臂。住在这的四年半，我们搬过六次家，最后一次，便是前面提到的这屋。
幽深逼仄的巷道过后，是宽阔的柏油马路，突兀的对比。寂寥的小巷被光鲜的高楼隔着，丝毫没有削减街市的人声鼎沸和流光溢彩。
大路的景观都变了，超市倒闭了，新修了熠熠生辉的广场；篮球场上建起了小龙虾店；停车场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奢华的饭店，巨大的圣诞树高耸入云。
唯独高楼身后的这些小巷没变：一样的逼仄，一样的混乱，一样的幽暗。士多店还在，药店还在，水果摊还在，宗祠也还在。一批又一批的异乡人，勾着腰，背着包，携着对大城市的向往，每月交着一两百两三百的房租，住进终年照不进阳光的单间，落地生根。
这也是生活，和仅一街之隔的花园小区里的人们一样，他们也是一饭一蔬地衣食住行，在这尘世很用力地生活。
但是，各人都有各人的心酸，这其中的苦与乐，三言两语又怎么能说得清呢。
我一一地走过他们，一一地走过在这里的一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那些欢腾的、向往的、忧伤的日日夜夜。
06.
我甚至还记得拐角水果店的阿姨，记得她的大嗓门，还有亲切的笑。
我踩着高跟，裹着披风，站在她的摊位前，眼神迷离，久久没有离去。
“靓女，买点什么啊？”她唤我，还是记忆里熟悉的声音和笑容。
我知道，她不认得我了，当年她口里亲热的“小囡”，也变成了广州人民惯有的称呼“靓女”。
我知道，他们都不认得我了，这条街，再没有人认得我了。
我不知该喜还是忧，或是说不出缘由地凄凉和欣慰。
07.
终究还是和她搭了话。问我现在做什么工作，我答在中大读研，她“啊呀啊呀”地竖起大拇指，一把抱过脚边玩砂砾的小女孩：“好希望我女儿以后也能像你一样考中大哦。”
我知道，这句话，当年和我一起蜷缩在小房子里病重的母亲，一定也曾在心底无数次重复过——当我伏案于当时唯一的桌子上没日没夜写作业时，当我忘带钥匙蹲在门口台阶上看书时，在我中考后因为高考户籍限制不得不回湖南泪落如雨时……
那么多那么多的过往，全都像地底的岩浆般向上奔涌。我飞快地跑起来，身后是远离了的生活，像电影倒带回放，越来越远。
08.
过马路的时候，步子慢下来，我看着对街倒计时指示灯上的绿色数字一秒一秒地跳动，车水马龙间，汽车的灯刺眼，泪水突然就盈满眼眶，夜风起了，我裹紧披风，咬着牙告诉自己，不可以哭，不可以哭。
终究是没有落下泪来。
生活永远向前行驶，未曾停歇。记起本科时在图书馆，C跟我说：Shine，你要相信，只有一个人肯努力，日子永远是越过越好的。
觉得，她说得真对。每次回首过往，越发觉得生活就是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恰恰因为过往的对比，才反衬出如今平淡的生活多么可贵。
可见起点低也未必是件坏事。我一步一回头，虽然现在还在往上攀岩，尚在低处，但已经不是曾经的谷底了，起码，我看得到阳光了。
所以才更加珍惜这些光啊。
只有在谷底待过的人，才知道，见到光明时的温暖和难得。
09.
没有厌弃谷底的意思，于过往，我无法否认，亦无法抹灭。我只是一想起这些巷落，心里就微微地疼。当年一个月的房租，如今我一个小时就可以挣回来了。那日跟妈说，无论如何，以后再累再辛苦，我也不要再住看不到阳光的房子了。
房子是租来的，但生活不是。
我理解一时捉襟见肘的无奈，但决不原谅自己不努力导致一世的捉襟见肘——这也是我越来越深信，女性需要物质精神双重独立的原因。你可以让人疼让人养，但也要有骨气和底气，在对方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前，还留有余力保证自己最最基本的生活。
哪怕只是换一个贵一点可以见到阳光的房子。
10.
回程的路上，经过棠下的篮球场。隔着铁栏，看着那些年轻的男孩子帅气地运球、投篮，知道幼时的自己肯定也曾站在同一个位置，目光掠过某个陌生的小哥哥好看的侧脸，心里小鹿乱撞。
流年经转，那些暗不见光的情愫，终于沉淀在层层岁月里，波澜不惊。
恍如隔世。
拐角却瞥到一只巨型贵宾，蠢萌蠢萌。欢天喜地跑上前，我和它握手，它乖巧的爪子毛茸茸的，放在我的手心，带着温热的温度。
我笑起来，知道那一刻，自己也和生活握手言和。
莫忘本，却也应该好好道别了。
往前走，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