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冯强生的诗《黑色碎片》(组诗)
黑白两道通吃
曾经很长的一段岁月
故乡的男人多半有两重身份
人前,他们在田地上侍候庄稼,挥洒黄汗
背后,他们却进到深山
钻入大山的骨髓处
干见不得光的事
一年四季,那些五谷杂粮
还是能一眼认出他们是农民
而每逢月底,口袋里新添的几张人民币
又竭力证明他们类似于工人
尽管拥有双重身份
但他们都有一个明显相同的特征
一旦进山,便开始流黑汗
脸黑,手黑,脚板黑
只有当他们平安回到家
见到老婆孩子时
他们才会咧嘴一笑
一口白牙,晃眼
不知该怎样准确地称呼他们
“窑花子”是旧社会的叫法
喊“煤黑子”,虽然贴切
但仍是歧视父兄的意思
唯有他们的女人心里明白
自己的男人,不一般
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
大黑哥
大黑哥真黑
炎炎夏日,敢骂太阳
田间地头,遇不平事
敢顶撞人,像头黑牛
下到井巷,仍胆大心黑
聚众与黑暗较量
他带的一帮人个个都黑
挣的黑钱也比别人多
谁也没想到
大黑哥这块黑炭遭遇一块冒顶的青石,瞬间碎裂
巷道里再一次上演一幕
地下剧场的《红与黑》
大黑嫂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她的男人会如此脆弱
天都没有压垮他
如何就硬不过一块山的骨头呢?
几天后,那块炭被烧成了灰
竟然不是黑色的灰
大黑哥终于洗白了自己
坑木
去偷大山的宝藏
自然险象环生
如果想留住一条生路
须依靠一些粗壮的坑木支撑
支坑木,也叫“装树”“抬门”
是一门技术活
“装树”“抬门”的人被尊为“大工”
一把锋利的“开山”(斧头)
吓唬不了山的血盆大口
但绝不能让它嗜血的咽喉闭合
砍、剁、劈、削,使出毕生绝学
将一些树木牢固地贴靠洞壁立定
让大山如鲠在喉
让被黑暗吞噬的兄弟
能够安全地原路返回
神奇的是,那些坑木通常会活很久
它们在没有阳光的地下
手挽手,拼命托举
有时,手臂上还会冒出绿芽
长出菌耳
不如蚂蚁
站在山的高处往下看
一溜下井的人
就像是一队进洞的蚂蚁
老六正是其中的一只
属于那种职责明确的“工蚁”
他还很稚嫩
应是读书的年纪
告别校园的阳光
也许是身不由己
现在,他必须要在地底下
将一担担百斤重的煤或矸石
分两次提起来托举
倒入矿桶
有时候他的脖子青筋暴突
感觉到双臂快要折断
幸好黑暗掩盖了他脸上的其它颜色
不能拖累大家,必须硬撑着
产量和进尺,决定了这个月工资的厚度
他又想起了书本上说的
一只蚂蚁,可以举起超过自身体重四百倍的物体
而他,双臂能承受的重量
还不够自己体重的一半
老六想哭
但没有哭出声
“炭客”
“炭客”是一种小型动物的呢称
由井下的人特别命名
地面上,这种小东西贼眉贼眼
什么都偷,非常令人厌恶
而在黑暗的井巷里
它们的身份高贵,地位显赫
不怕人
如此受尊崇,自有其原因
它们天生具备一种
为最底层的人示警的特异功能
譬如,工作面出现冒顶、透水、瓦斯浓度超高
或者闭风缺氧等险情
它们会吱吱叫,提醒大伙儿赶紧逃生
如果哪个巷道忽然不见了它们的踪影
所有的地下工作者
立刻就会警觉起来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
它们曾经将许多误入黑道的人,拯救了出来
我也曾充满感情地称它们为“炭客”
从不敢失礼直呼它们是“鼠辈”
我时常在数百米深处
与它们共享又软又香的白面馒头
像亲密无间的兄弟
额头上的一颗星星
无论早班晚班,下井前
必须要做一件重要的事
摘一颗星星,戴在额头上
因为井下只有黑夜没有白天
而且这黑夜十分奇怪
从不见月亮出现
有一颗星星做伴,不离不弃
心里总归要踏实一些
看见对面走来一颗或几颗星星
孤独感顿时消失
那一颗颗星星
多像老婆和孩子们的眼睛啊
明亮而又温暖
闪耀着呼唤的光芒
小心翼翼呵护它
深情温柔地擦拭
长期在黑暗深处行走的人都知道
这井下的夜幕太沉重
一旦盖下来
那颗星星就不见了
感谢明月
上白班,阳光一般都会很热情
一路送我到井口
此刻,我会习惯性地停顿一下脚步
回头再望一眼蓝天白云
记牢它们的样子
井下的十多个小时
我必须去拥抱那些黑暗的事物
并与之和睦相处
尽力全身而退
下班犹如获得特赦
顺着山的呼吸道向上攀爬
回到人间,阳光蓝天白云不见了
一轮明月等在井口
像爱人。她如水的亮光
开始为我濯洗浑身的黑
感谢明月,那些年的许多个夜晚
多亏她默默陪着我回家
伤口
过去的那些窑洞
都是山的伤口
许多年难以愈合
我的父兄们
曾经都是黑心肠的人
一直将身上的盐水
撒在山的伤口上
而山,睚眦必报
总是咬牙切齿
也在父兄们的身上
啃出道道伤口
那些伤口和山的伤口一样
也是黑色的,难以消褪
特别是二哥额头上的一处疤痕
像是古代犯人的刺青
今天,父兄们终于知道错了
开始带领我们一道
与山和解,为山疗伤
他们指着身上的伤疤对我们说:“与山的伤口相比
咱们的这些伤口
实在是微不足道”
2021.4.8.
冯强生,黄石市黄金山开发区汪仁镇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会员。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小说、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黄石日报》《散花》《黄石周刊》《大河诗刊》等报刊和平台。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