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学生说了真话之后

有位教师来信,说起学校的一场风波。招收飞行员的工作开始了。市里(不知道是市里哪个单位)要求高三学生100%报名,学校要求高三各班写决心书,男生100%签名。一些教师很奇怪:高三学生近视率高达80%,有些高度近视的学生也报名“表决心”,这岂不成了作秀?组织签名时,有个中度近视的学生不理会,走了。其他同学把他找回来,他对教师说:“我不想签。”教师说:“签个名有什么关系呢?未必真的要去。”学生激愤地说:“我近视500多度,肯定不合格;再说我并不想当飞行员,我有我想做的事;如果我签了名,那不是欺骗吗?而且,这'集体签名’本身就是形式主义,给谁看?如果虚假的现象我们都不去反对,如果我们该做的事都不去做,社会风气能好吗?老师,你不是最痛恨说假话吗?”

这位教师了解自己的学生,知道他的真诚。她在信中告诉我:当时听了学生的话,非常激动,真想夸他一句“好样的”,但是她说的却是“你先回家吧”,因为她担心已经签名的同学会产生误会,她不愿意伤害他们纯朴的感情。

那位高三学生很幸运,因为他的老师有清醒的思考,有宽阔的胸襟。让我搞不懂的是那些“要求高三学生100%报名”先生们在想些什么,他们的头脑是怎样思考的。但是谁都会知道那是一个愚蠢的决定。谁能想到,进了21世纪,竟然还有人做这样的事。

忆当年,我也曾无数次地身不由己地裹在人群中喊口号、签名,做些自己并不了解,也未必情愿的事(我甚至参加过1958年全民轰赶麻雀的愚蠢活动),我在做那些事的时候虽然有过自己的思考,可是我只想到不能扫大家的兴,不要给老师出难题,不要给领导添麻烦,不要给同事难堪,我不想让别人对我有什么误会……我就是没有想到:这样的事违背了自己的意愿!

其实,这种“全体╳╳热烈响应号召,积极报名参加……”大多是套话,连组织者自己也不会相信。可是我们中国有这样的文化:我们大家要让一个人高兴,只要这个人高兴了,大家就可以少去许多烦恼。比如,那个主事的人把大伙儿全动员起来去签名,就是要让局里的一个人高兴,局里的那位先生即使知道学校被折腾是不会有什么不安的,他要的是市里的某个领导高兴;同样,市里的某个领导,想的是省里的某个领导高兴……就这样,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数字出现了。它无动于衷地又为公众的社会生活注入了一分无聊甚至肮脏。

不就是说了自己想说的话吗?值得那样大惊小怪,兴师动众?一个人为什么不能说自己想说的话?不知不觉间,一些人把奴隶情结当作了政治激情。仍说这个签名。他根本不想听你的个人意见,他认为让你签名,你的脑袋就应当像他的手那样听话,——因为他自己就像上司的手或脚一样听话。他在愚弄青年,愚弄社会,也在愚弄自己。他根本不考虑那样的决定会给一位学生造成什么样的伤害。我们许多许多教师回顾自己的人生经历,或许会发现自己一生有意的或无意地做了不少愚蠢的事,其中是不是也包括这种愚弄青少年的事呢?而当一位青年勇敢地表示不接受这种愚弄时,我们在吃惊于他的反叛之时,会向他表示敬意吗?

摘自吴非的博客《当学生说了真话之后》,2011年0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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