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就是消受得起东京爱情和射雕英雄

01

做了一个荒诞又混乱的梦——还是恼羞成怒,依然不肯原谅——挣扎着醒过来,整个人像一纸额度惊人的冥币,不晓得可以买什么,又能去哪里买。

因此想啊:梦或许并非新拓的航线,而是古老的迷楼。

电影《这个男人来自地球》里,那个每隔10年就要去远方的男人说,“我见过河流形成,我看到山谷消失,我听过大海咆哮,我见过星辰撕逼,我见过无尽的景观曲终人散……”

一个人见过什么,听过什么,爱过什么,恨过什么……重要吗?能怎样?又如何?

其实煲个汤,下个面,在那种热气腾腾里目不斜视,喝完吃完抽根小烟看看窗外,不去过问荣耀伟大排山倒海,或许会更有趣。

日本的是之裕和,总能将心安驻在花花草草瓶瓶罐罐里,看似普普通通细细碎碎,却钻石一样璀璨钻心。很温暖,很闪亮,很柔韧,很有味儿,让人觉得就算被滚烫的咖啡呛死,也要浪漫过被魔性的乱军踩死。

年轻的时候读鲈鱼多刺,海棠无香,流光不再,会感觉好酸,好苦,好无B聊,如今重读,才慢慢体会到那种莫可奈何的幽默与乐趣。

大约,人们总是喜欢先拼命抗拒那种践踏,先瞪眼欣赏那种一文不值,然后再回头稀罕那碗残羹冷炙,再莫名珍惜那树支离破碎。

年轻是个什么鬼?年轻就是消受得起东京爱情和射雕英雄。

骑了回马,偷了次懒,换了新鞋,吃了顿好吃的,小跑着去见了谁,又被哪个双眼雪亮的人狠狠夸了几句,又在大街上听到音像店里播放郑钧的《回到拉萨》,又在电视里逮到笑得繁花盛开的赤名莉香和傻头傻脑却有七个师父疼一个姑娘爱的射雕英雄,已经好开心。

这人间像一处汹涌的河流,到处是垂钓的鱼钩。鱼钩上挂着鱼饵,人就好比鱼,实在忍不住,就会去咬钩。等有那么一天,菜园里仅有的几棵菜,都给虫咬了——脸上全是霜,嘴上全是伤——就是不再年轻了。

02

很小的时候——大约没有当下的人,或许总会想起从前——常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

夏枯草怎么就能治好咳嗽?蚂蚁怎么就知道天会下雨?蜜蜂怎么就能找到花朵?一粒种子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将它所知道的,告诉长大以后那棵苗?一个姑娘怎么能知道她嫁的那个人,一生稀罕她,一辈子对她好?

为什么人在睡觉的时候,明明闭着眼睛,可是梦里却能看到色彩斑斓的画面,去到从未到过的地方?

我们家曾养过一条狗,在一处很远的小镇走丢,3天后的一个深夜,瘦骨伶仃地回来了。

我们家院子里曾有两颗梨,春来一树是花,秋来满身是果,谁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但是我觉得特别神奇。

这真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到处都是不可思议的奥秘——我因此迷上了读书——那时候,我以为读书上学,就是为了懂得这些。

那个时候特别喜欢三种人:

第一种人,要有学问。

村里有个老人,知道很多东西。能用一碗清水,几颗黄豆,念几句咒语,就能治好一个人的病。这种人,我喜欢。

第二种人,要很会讲故事。母亲就很会讲故事。我到如今依然很难想象,一个居然不会讲故事的母亲会长一张什么样的脸。

第三种人,家里要有很多书。越奇越妙,越多越好。

如果一个人又有学问,又很会讲故事,而且家里还有很多书,我就会觉得这个人就是UFO。

我本家一个六爷爷,对我影响至深:他有很多书,小说野史,诸子百家,堆得到处都是;嫦娥后羿,张良韩信,张口就来;而且他还常年在外,到处行医,他就像这个人间海洋里一条逍遥的大鱼。

因为他的缘故,我迷上了文字。又或许他只是替我背了黑锅,或许不管有没有他,我还是会痴迷上这么一个东西。

总之,对于我而言,文字是翅膀和渡船一样的东西,她可以带着我去到任何我想要去的地方。

03

我一直认为文字自带生命——人与文字,互为亲人——你写下一行字,那就是你的呼吸,你的人生,你的命运,乃至你的灵魂。

一个铁匠锻造一把刀,一个农民打理一丘田,一个作家写下一行字,只是生命之间的相互观照,相互成就。

小时候写作文,遣词用句,布局构思,就有点像是一个大战在即的将军,安排自己信得过的兄弟,去处理一些秘密的事情。

飘雪,花开,风起,歌声传来,夜色降临,你给某个生物写一封信,你将一颗心呈现给一个你喜欢的人,有什么不同?

几千年前一本书,一行字,一首诗,要熬走多少日夜,要告别多少男女,才可以来到你跟前?你在文字身上,能否看到一丝疲惫?能否找到任何挣扎?能否感受到那种古老的柔韧?

《黄帝内经.灵枢.本神篇》有段话,讲一个人的生命,以及人跟自然的关系。

“天之在我者,德也;地之在我者,气也。德流气薄而生者也”。

生命的源头,来自天地赋予的两股能量流:德与气。就跟一篇文章一样,写东西的人是爹,而文字是娘。德不德气不气的,只是另一种说法。

“故生之来谓之精,两精相搏谓之神”。

生命的根本是精,爹、娘两种不同的生命力——父精母血,精卵合一——它就产生了神。人的生命就这么来的。文章也一样,文字是指月的手指,文章是小鸟的天空,是骏马的草场。

“随神往来者谓之魂,并精而出入者谓之魄”。

它有一个无形的东西,不需要经过思考,就那么存在着。你读一篇文章,你懂的,你认识的,只能是自己。你欢喜,你愤怒,你狂放,你悲伤,那是你的魂魄。

“所以任物者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因志而存变谓之思,因思而远慕谓之虑,因虑而处物谓之智。”

人用来认知外界的东西,叫做心。然后它会随着外缘,比如文字,转化为意志、思虑以及心智。

喏!就这么几行字,她所呈现的生命背景是清晰而又庞大的,所以文字她有点像母亲,而写作者,有点像父亲,当你看到一行字的时候,你如果能感受那种金戈铁马和风起云涌,就代表你内在有这个东西——你内在没有,你也感受不到。

04

古人写东西,非常之谨慎。

一方面,因为有敬畏心,不敢装B,不敢轻易胡扯一个东西;另外,因为律法严苛,稍有不慎,脑袋就写丢了。

所以读古书,常会见到谦虚乃至卑微的跋文,并非迂腐,就像一个温暖的妈妈,不会在孩子面前捏死一只虫子。

有个古今皆盛行的词儿,叫打天下——尤其雄性,最容易懂——那么,天下在哪里?

天下是谁都可以蹲在上面拉屎的蹲坑吗?这个皇帝那个皇帝,不都是TM的快递吗?这个皇后那个皇后,不都没土壤更厚吗?

打天下,并非卧薪尝胆拉帮结伙去打,是盲打。比如你去到梦里,你不用像我一样荒诞混乱恼羞成怒不肯原谅;一口气上不来,你要晓得自己能去什么地方,这才叫打天下。

你的外在,是共享的,就好比文字,谁都可以写,谁都可以评价,但是有那么一个东西,不管你写不写,有没有评价,它就在那里,那个才叫天下。

天下是死生流通的价值变现,美金不好使,肱二头肌不好使,玉玺不好使,脸蛋不好使,小GG和大学问不好使,好使的是你什么也没有了,还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荒原里不孤单,深海里不惶恐,烈火中不尖叫,那才是你的天下。

05

见过日本的民宅,可以坐在露台上看天井,天井可以种花,栽树——栽树有讲究,身份卑微的人家,不敢种大树——人看到这行字,或是看到某种场景,内在会升起来一些东西,那个东西,不管好赖,无论清浊,它一定会影响你。

那个会影响到你的东西——不管你称它为什么——正是你需要下功夫去淬炼的东西,比如通过文字去淬炼,通过任何你喜欢的方式去淬炼,淬炼到你盲打的时候可以轻松进入那一扇暗门,大约就算及格了。

所谓活在当下,其实蛮难的,蜘蛛吐那么多丝才能端坐在那里,海龟行那么远的路才回到沙滩上下蛋,那些风风雨雨,那些天遥地远,何处可算你的当下?何处不是你的当下?

鸵鸟一样的一头躲进墙缝里,那个叫当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自己腌成死狗,那个叫当下?搂个姑娘,眼神迷离,醉生梦死,那个叫当下?

一个人活着,难免不堪,难免吃屎,难免龌龊,难免泪流满面,难免灰头土脸,这个就是当下。那些没有过的悲伤,那些没有光的黑洞,那些念念不忘的欣喜与恩宠,都是你的当下。

当下不是头重脚轻根底浅的画中芦苇,当下不是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山中竹笋,当下是屁股在流血,脸上挂着笑,眼里藏悲伤;当下是一出门彬彬有礼,一转身咬牙切齿。当下是一朋友圈摩拳擦掌,一回到家心灰意冷。当下是红肿之处艳如桃花,不见之处如履薄冰。当下是一行字里有锦衣玉食也有饿殍满地。

当下是一扇从远古到今朝无人无我无色无声之空门。

06

写了那么多年,活了那么多年,唯一确定的就是一切都不确定。无知,或许才是一个写作者的终极武器——无知且纯粹——纯粹得像脚弓一样,即使赤脚行在路上,那个藏在脚底板儿的地方,总是不会变脏。

庚子年冬月二十七,燃一炷藏香,写满三千字,耗时一百二十六分钟,就好比又一次坐在沙漠戈壁处系紧鞋带,毫无疑问,仍复继续前行。

没有白马,没有悟空,但是渴望碰到铁扇公主和白骨精,渴望跟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交个朋友,渴望在路上捡到一截圣婴的脐带,写一行自己想写字,在碰到巨蟒的时候,微笑着送给它做新世纪的第一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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