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唐僧
有人说,世界是一个游泳池。我从前不相信,现在我想确实是这样的。
人们在世界上不知疲倦地游泳,不知道水有多深,不知道水有多浑浊。终究游向不可测知的远方。而后新的潮水涌上来。
诚然,作为一个世界的缩影,游泳池担负了我们的诸多愿景。但其中也不乏荒谬的地方。记不清是多久前,我的心情灰暗,独自来到游泳池,看到游泳池中,戴着花帽的、红帽的、蓝帽的、白帽的、粉帽的、黑帽的七个女子在一起戏水,而我的火眼金睛使我看出是七个蜘蛛精在吐丝。她们欢笑着,相互用肚脐吐出的丝缠绕对方。我跳下水,她们向我拢过来,我说自己不是猪八戒,她们都笑得前仰后合。她们说她们只喜欢唐僧,难道你是唐僧。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因为什么事来到游泳池了。我只记得一个微茫的细节,就像雾中显出的一盏昏黄的灯。一只猫头鹰飞进了我的家,它的两只眼睛黄橙橙的,钩子般的鼻子,像是圆圆的纽扣般的黑色眼球。它枭叫了一声。在它尖利如刀的叫声中,我的茶杯也似乎出现了裂纹。
至于对于唐僧的回答,我当时可能说了是,也可能对之予以否认,或者不置可否。有时候当别人问起我一件事或一个问题时候,我常常要等一会才会说出来,如果对方等不及就会继续说下一件事。但我当时更倾向于说是,因为我有一段时间十分向往唐僧前往西天取经的经历,以至于将自己当做唐僧,模仿唐僧的言行举止,穿唐僧的袈裟,读唐僧读过的佛经。正如孟子所说的,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随着对唐僧的仿效,我也变成了唐僧。
她们笑着说,可惜我们现在为了减肥正在吃素,不然就吃掉你。有一刹那我很想让她们吃掉我,这样我就可以看着别人靠着我的给养而存活,更重要的是我能看到自己分裂的过程,就像一只被烹炸的活虾,我想如果一个人或者一个动物能够自己毁灭的痛苦,它就是幸福的,虽然这样的幸福有些残酷,但却倾向于极致。
在游泳池中,人们或嬉戏或游泳,享受着在水中的快乐。变为一尾鱼,用鳍游泳,用鳃呼吸,回到最初的造物状态,回到鸿蒙初辟的时候。当跳出泳池,站在外面,水流顺着光滑的肌肤一点点滴下来,就像涧水沿着山谷流下来,这种情形下,人就像出浴的维纳斯。
刚入水的时候,尤其是冬天,就会感到一阵自下而上的寒意。咬牙走下去,以殉难的神情扑入水中。渐渐地,身体就会与水融为一体,于是觉不出冷。仿佛在与水流一同呼吸,在水的韵律中,成为水的一丝涟漪。
我的朋友对我说,有时候,游泳是一件关乎尊严的事,在一次游泳中,一个中年人在游泳池中和他并排向前游动,他很快就超越了那人,并在泳壁那里等他,那人在触到泳壁后立即掉转身,重新跃进水中。他当即跃入水中追赶他。他很快又到达了另一侧泳壁,继续等他,不一会,那人也赶到了,他露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如果他会吹口哨的话,他就要一边吹口哨一边四面看风景了。毕竟他是大学时候泳速第一人,他裹挟着巨大的水花在游泳池中一往无前,哗哗的声音,像一只巨大的鲨鱼,几乎从未有人能超越他的速度。那人到达之后,又一鼓作气游回去。他立即追去。如此往复了大约十几遭,时而那人在他前面,时而他又超过那人,他觉得那人就像泰山上的挑山工,虽然走得慢,但耐力好,他的心跳得像奔跑的野鹿一般,但他并没有放弃。他的眼镜常常进水,游着游着前面就雾蒙蒙的,他不得不停下来,擦干眼镜。在他擦干眼镜后,发现他又游在了我的前面。他口中喘着气,知道今天遇到了劲敌,深吸一口气,又跃入潋滟的波光中。终于,那人像是归航的船只,停靠在岸边。他想,你也有游不动的时候。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又来回游了两圈。那人在泳池里待了一会就上了岸,擦干身体后走了。也许那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注意到我,所谓他与那人的竞赛,不过是他一个人的想象罢了。
人生无过是从一个泳池上岸又跳入另一泳池中。我深知这一点。一泳池的人看另一泳池为鱼缸之鱼,另一泳池的人也未尝不如此作想。一个泳池的人想,另一泳池的鱼在想什么呢,他们会不会想我们在想什么呢。而另一泳池的人也作如是想。于是一个泳池的人又想,他们想到了我们已经想到他们在干什么,另一个泳池的也这样想。然后一个泳池的人又想,他们想到了我们已经想到了他们想到了我们在干什么……
在蔚蓝色的水中,人们像做梦一般游泳。有的全情投入,有的心不在焉。潮涨起来了,善泳者溺,往往是这样,会水的先离开了,留下不会水的与水共存。这让我想起大学时候体能课上的一个身体健壮的物理系男生,无论跑步还是跳远,他都表现得最为出色,冷冽的冬天依旧穿着半腿裤半袖衫,且生性活泼乐观,和老师同学开玩笑。每次做动作,老师都让他给大家示范。但在暑假时候,传来了他的死讯,我们都惊诧莫名。这正是人生的微妙与吊轨之处。也许正是如此人生才格外令人不忍。
那之后,我的朋友问我人生像什么,我不假思索地告诉他,人生就是边跑步边游泳。有人说,在游泳池站着,新陈代谢也会加快。就像在人生的某一瞬间,人的心跳突然加速,脸突然涨红,就想开满南山的花朵。比方说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仔细想一想,没有人没有后悔的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追忆往事,不免因为愧恧而心情沉重,后悔因为学业没能见外婆最后一刻,后悔和好友的反目。于是我想起从前和一个友人因为一件小事而产生了小小的嫌隙,具体是什么记不清了,大概是无谓的事。本来,如果我们像以前一样再说几句话,就会忘记嫌隙,但那天我们谁也没有主动说话,见了面也没有像以前一样互相问候。熟悉的人在变得陌生后往往比陌生人还陌生。即使后来我做出宽容主动的和解,我们也没有恢复到原来的关系。
说实话,虽然我身在泳池,但我从来不会游泳,就像韦小宝身在江湖却不会武功。我对躺在病床上的教练愧疚地说,抱歉,教练,你教的泳姿我一个也没学会。教练哦了一声,在做出一番惊人的举动后,过了不久就彻底地离开了我们。教练是一个和善而干练的女子。她让我们在岸上俯着身子反复学习规范动作,她用一根长长的棍子敲着地面说,蹬腿,夹紧之类的话。她也会穿着泳衣为我们示范动作。她的脸上这时就会泛上一丝曾经的青春的光华。
我留意到,我身边的游泳者越来越少,我有时候会想,他们是不是就像糖一样,与水融为一体。在我们游泳的时候,就可以品味到一丝丝微弱的麦芽糖一般的甜意。正如现代的人们享受到了革命者边擦火柴边期盼着的日后明亮的灯光。
当人多的时候,游泳池的水面就会颠簸不平,像一匹错动的绸缎。那天我去游泳时候便是这样。但似乎比往日更为颠簸。我的鼻子不住地呛水,好像有水流进了我的脑中。我的泳镜也不住地被水雾遮蔽,因为看不清前方的路线,我双手触到亘在水中的泳壁,又被反弹了回来,我在水中挣扎了两下,终于又浮了起来。在挣扎的刹那,我发现墙壁中间似乎有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小洞。我弯下腰,潜了进去。像桃花源一般,先是一片凄然的黑暗,后来渐渐明朗,里面竟然呈现出一座巨大的水晶宫殿。一弯银月悬在天边,高大的玉柱直插云霄,白色的水草摇曳如轻微的涟漪,如果不是定睛看,就无法发现这整座建筑。我游弋在建筑中,为它考究的建筑细节与精致的审美品位流连忘返。然而,我意识到自己依然置身于方才的泳池之中,小洞不过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泳池本身的构造。我踮起脚拨动檐下的风铃,看到音符像烟篆般向上漂浮,但我似乎并未触及风铃,事实上,我不能触到这座建筑的任何部位,因为它只是过去在现在的投影。我看它正如看镜中的风景。正如镜子或者河流一样,其中的画面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变动不居的流动画面。我看到其中出现的走动的人物,他们的衣服样式归属于数个世纪之前,蓝布长袍,峨冠博带,粉底朝靴。首先跃入我脑海的一个词便是沧海桑田,在时光中,一切都改变了。
我发现难以让人十分信服地谈起教练抛下我们而去的情景。当教练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就像煤油灯被风吹动的微弱的火苗一样奄奄一息。现在我对自己向教练做的坦白感到些微后悔。但并非普遍意义上的后悔——因为我的坦白让她不至于在弥留之际还对于部分真相不明不白,而是对于教练轻描淡写的哦的回答的一种无以名状的遗憾。这让我想起高中时候以数学见长的我常常被同学问起各种各样的数学题,其中一个女同桌问过我很多题,但在毕业同学录留言中,她写道,虽然你讲解的很到位,我也很喜欢听你讲题,但很抱歉,其实我一道题也没听懂。当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虽然只有几分钟。至今,只要一提起这几秒钟,人们就会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以作为顿悟的明证。教练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她指着虚空说,我的意思是不要把他当做他。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她的体内升起,他说,我知道你从未忘记他,我知道是这样。她又说,不是这样,难道你还没有看破吗。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等一等,我就要睡着了,但我还醒着,我一直醒着,即便是睡着的时候,我这一辈子清醒的时候太多了。在她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也加进来,你以为我睡着过吗,在那么多不眠的夜里,我目视着空茫的黑暗,听着时间流逝发出的叮咚声。最后他们一齐说,抱歉。而后教练如一片秋叶轻缓地落在床上。我们眼看着她的身体越变越小,我们想要抓住她,但已经晚了,她的身体变得像一颗米粒大小,直至消失不见。众人都惊奇不已。如果我当时没有记错,一束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在床上遗下一块纯洁的白。
后来,有人说在游泳池里见过教练。远远地,教练向他微微一笑,他想要游过去和她说话,但当他游过去时,教练已经不见了,他在游泳池里来回找了几遍,也没有发现。也许只是他的幻视罢了。没过几天他就去世了。
在我发现泳池里藏着过去的时光后,我每隔不多时间就会去一次,但就像贫苦的渔夫一般,我再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虽然再没有发现旧时光,但在泳池中,我也遇到一些旧交。他们仿佛是穿越了时空隧道来到这里,是我所不能料想到的。其中一个是我很小时候的玩伴,那时候我常常去他家玩耍,一起摆积木,看故事书,看电视剧,他还让我帮他写作文。但在欢乐背后,似乎隐隐藏着不安,这种不安源于他家的厢房,里面竟停了一口棺材,他说是他爷爷的棺材。我小心地走过那里时,总会感到一阵寒气。我说你怎么在这里。他说我来了很久了。是啊,很久了。和原来相比,他更显得壮硕了。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游泳。一直在游吗。我已经游了很久了,他说。我还要问他什么,他兀自向前游走了。
我想起来,就是在和他渐渐疏离之后,我开始模仿唐僧。我常常长时间瞑目打坐,一些女生打趣我说,三丈,三丈你睡着了吗。记得当时在我去往村庄里的奶奶家时候,将之视作《大唐西域记》中的揭职国,“土地硗确,陵阜连属。少花果,多菽麦。气序寒烈,风俗刚猛。”虽而没有伽蓝十余所,僧徒三百余人,但也有一间伫立在浅滩之上的龙王庙。可以想见,在大旱的时候,人们如何一步一跪地走向庙中,虔诚地祈求风调雨顺。虽然没有僧徒三百余人,但也曾兴起过一阵信教的浪潮,奶奶家的堂地上曾放置了几大箱教义书。“东南入大雪山。山谷高深,峰岩危险。风雪相继,盛夏合冻。积雪弥谷,蹊径难涉。山神鬼魅,暴纵妖崇。群盗横行,杀害为务。”每到秋冬时节,村庄就奇寒无比,飘着如同芦席一般大的雪花,夹着迅疾的风,埋葬了喜鹊的叫声,苍白了人的头发。天地一片白茫茫。那是我此生中见过的最大的雪。我将旁边的村庄视为梵衍那国。“在雪山之中也。人依山谷,逐势邑居……北背高岩。有宿麦,少花果。宜畜牧,多羊马。气序寒烈,风俗刚犷。多衣皮褐,亦其所宜。”村庄的四周横亘着苍茫的群山,田地像地毯一般铺在山上。羊群点缀在其间。在晴好的日子里,站在窗前,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峦水墨画般淡淡的影子。如此,我便不仅可以在言辞举止方面学习唐僧,还可以与唐僧行走同样的地方。对此我感到深深的自豪。
在那段时间里,我确实像唐僧一样心存信仰,慈悲为怀。我的胸中不仅装着亲近的人,也装着天下苍生。因此在我看到包拯放粮陈州道时候,我的心里感到大快慰,在我看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时候,我的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难过。而在同班同学用小刀将我左腿牛仔裤划破时候,为了让他得到充分的满足,我恳请他划破我的牛仔裤右半边(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引导了潮流)。大家都说我真是一个好人。
在游泳池中,我再次感到自己像一个唐僧。这种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我间或还能看到七个窈窕多姿的蜘蛛精,她们向我挤眉弄眼,但我不为所动。我反复行走在泳池中。这时我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的古建筑便是长安城,而那些人便是唐人。宛如昙花一现。就是在这时,一束强烈的光芒照亮我前面的道路,一座堂皇的宫殿再次现出形影。我知道这是唐朝的召唤,我双手合十,口诵佛经,步步生莲花,向前方走去。身边穿梭着游动不息的浩荡鱼群。